說是醒,其實并不準确,她眼睛酸澀疲累,隻是睜開了一下,複又阖上了,來回反複了這麼幾次,她的身體逐漸蘇醒,喉嚨燒灼着疼痛,讓她很想喝水,睜開眼發現身處的還是這個鳥不拉屎的環境,雖然山洞外有嘩啦流淌的河水和幕天席地的大雨,但是太冷了,她不想動彈,身體往後縮了一下,然後她發現楊骎那件紫色的襴袍此刻正蓋在她的身上,捂住了一絲極為奢侈的暖意來,在這一絲暖意之外,她明顯感覺自己在發抖,而頭臉又有些難耐的燥熱。
完了,生病了,要壞,這是她心下生出的第一個念頭。
她擡起沉重的眼皮去尋找楊骎,卻發現他就坐在自己身前不遠處,面朝火堆,留給自己一個背影。
這個背影讓青杳恍惚了,它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這裡被青杳歸于夢境的開始。
背影正對着青杳,沒有轉身,卻好像知道她已經醒了似的,因為他開始說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專門說給青杳聽的。
“淺灘上從上遊沖下來好多魚,又大又肥,我剛才冒雨跑過去撿了幾條回來,要是炖湯一定很鮮,可是咱們現在沒有鍋,隻能烤着吃了。”
青杳恍恍惚惚地愣着神兒,他覺得這個背影、這個聲音很熟悉,卻不是楊骎。
不是楊骎,那是誰呢?楊骎呢?
我一定是在做夢了吧,青杳由此下了判斷。
她在夢中是知道自己在做夢的,不過一般不會花心思去幹涉,隻是信馬由缰地跟着夢走。
當然如果要是她想的話她也可以控制夢往自己想要的走向去,隻是很費心神。
今天太累了,青杳隻想做個旁觀者。
背影的主人把烤魚翻了個面,青杳聞到了香味。
“我知道你不愛吃魚,”背影的主人閑話家常似的打着商量說,“但今天條件有限,隻有魚啦,大不了我把魚腹給你吃,我吃頭尾好了,行不行呢?”
聽他說話的語氣好像跟自己很熟似的,青杳看他的背影,聽他的聲音也覺得他很熟悉,他的名字就在嘴邊,她馬上就要想起來了,隻要再給她一點點時間,她就能想起來了。
“我看那小子每次還給你把魚刺剔了,”背影的語氣帶上了嗔怪,“真是慣你慣得不像話啊,那麼我也把魚刺給你剔掉好啦。”
“先生……”青杳口幹舌燥,氣若遊絲,“智通先生。”
她的嗓子又幹又痛,簡單地發聲和吞咽都有如刀割,她意識到自己最終隻是動了動嘴唇,卻并沒能夠發出聲音。
那背影的主人隻是專心緻志地烤魚,不知身後的青杳在腦海心境中是怎樣的天翻地覆。
她對智通先生的印象,除了那副馬首面具,就是他的背影和他的聲音了。
無論是站着還是坐着,她總在他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他的聲音因為帶着厚重的木制面具聽上去有些甕甕的,但絕對錯不了,那是智通先生啊。
她熟悉他的背影、他的聲音、他的腳步。
可是、可是他不是已經……
青杳恍惚着,果然是夢啊,她又釋然了。
“我一直在琢磨,究竟哪一次才是咱們第一次見面呢?”背影自顧自地言語,“顧青杳,你說呢?”
是那首詩吧,青杳想,是那首詩。
“是那首詩吧,”背影說,“那首叫《詠竹》的詩。”
她在心中默默地跟随他的聲音吟哦:
“風雨摧殘知氣節,歲晚相看猶勁挺。可憐萬世英雄骨,春來何事獨峥嵘。”
青杳的一顆眼淚流下來,智通先生帶着她的一部分,永遠地死去了。
“你還記得聽羽樓的暗道嗎?每次你從衣櫃裡鑽出來,總是會在紫檀木的屏風架那裡撞到腳踝骨,提醒你你也總是不長記性。”
青杳全神貫注地回憶着,他說的這些事隐隐約約、似有若無,像一縷墨迹探入水中,初時有痕,很快就無影蹤了。
“還有十月初一送寒衣那次,你騙我說顧青杳已死,害我在墳前白白哭了一場,你也不怕折壽麼?”
意識開始有點混亂起來,青杳費盡心思想要捋清她在暗道裡扶着肩膀的是誰?陪她送寒衣哭墳的又是誰?
可是卻越捋越亂,那個人要麼是沒有臉的、要麼是那個人的臉……
“顧青杳,你到底是姚無咎呢?還是維山生呢?”背影輕歎了一口氣。
維山生,好遙遠的名号,遙遠到青杳聽到這三個字都要忍不住打一個寒噤,這也是她早已死去的一部分。
怎麼偏偏都集中在這個夢裡詐屍還魂來找她。
“你說維山生死了,”背影轉過身來,一雙深長的眼沉靜了目光審視青杳,“智通先生也死了,你真的這樣想嗎?”
轉過來的面孔是楊骎的,可是聲音和背影卻是智通先生的。
他的面孔和他的面孔重合了,他的背影和他的背影交疊了,他的聲音和他的聲音融會了。
那首詩、那條暗道、那些過往,呼嘯着席卷拍面而來。
楊骎看着顧青杳,看她狀似平靜的面孔上,閃爍着顫動的目光。
他自私了一回。
他想他還是不甘寂寞。不甘心他就這麼被她忘了。隻要她還記得一絲片縷,那就是他存在過她生命中的證據,他曾經過,他要留駐下來。
有她記着,他才不孤單,他才算是真的活過。
“青杳,智通先生和維山生一樣,”楊骎輕輕地說,“他們死了,但他們的一部分還活着,”他握住顧青杳的一隻手,指了指她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在這裡,活着。”
“你記得我,我就活過;有你記着,我才活着。”
楊骎轉過身去,留下他的背影對着青杳。
青杳糊塗着,卻又神思清明得很,她在心裡和腦海裡了毫無障礙地接受了楊骎就是智通先生這個設定、這個真實、這個過去、這個秘密,并且笃定将這一切留在這個山洞、這場夢裡,往後餘生絕口不提。
另一方面,她又納罕着,這到底是不是個夢境?
楊骎探身過來,伸手用拇指揩去了青杳眼角未及闌幹的一滴殘淚,然後往她手裡塞了一塊溫良滑潤的東西,悄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收好了,這是我們活過的憑據,上窮碧落下黃泉,來日我總要來找你相認的。”
青杳剛想看一眼那是什麼,臉卻被楊骎捧住了,他的目光有勾魂攝魄的蠱惑性,直直地看進去,幽深如夜空宇宙,看久了有些恐懼卻又難以抽身。
“請不要忘記我。”
他的囑托和請求卻像是帶着點命令式的,他湊近她的面孔,不知怎的,這一張臉卻又變成了羅戟的,吓得青杳大叫一聲推開眼前人,不管這眼前人是誰,都要把她吓個半死了。
她在深夜裡急喘着氣坐起身來,雙腿下意識地胡亂蹬了一陣兒,發現被自己推開的隻有棉被,此刻正大半幅掉落在地上。她下地伸手去撿,卻不知身下被什麼東西硬梆梆地給硌了一下,探手去摸,是貼身佩着的一個香囊袋,裡面有一小縷詩麗黛的頭發,是當年她們彼此交換的念想;一帖薄薄的護身符,是這次大病後,據母親姚氏說是一大早從廟裡求來的,囑她貼身收着。
剩下的那一塊硬邦邦的東西,是個玉石印章,借着月光,青杳隐約能看清刻着“迅筆”的字樣,側面有一行細細的小篆,寫着“智通敬贈維山生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