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趙頭兒在平康坊做生意很多年了,我第一次在他的攤子上吃羊雜的時候他還是個中年漢子呢。我跟你說他家的酸辣羊肚兒湯可是一絕,我每次喝了酒都喜歡去他攤子來上一碗,他家的羊肚洗得幹淨,一點腥膻之氣都沒有,一碗下肚,出一身汗,将酒氣都發出來,便一點宿醉的感覺都沒有了,神思清明,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什麼事都不耽誤……”
楊骎走在青杳身側,神清氣爽、興高采烈地聊着夜宵的話題,他洗淨了身上的血迹,換了幹淨衣裳,看起來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了。
青杳在楊骎的陪伴下走出抱月樓的正門,天色雖然還暗着,但是天際已經泛出了魚肚白,過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上元燈節徹夜狂歡的人們早就陸續歸家,因此哪怕是平康坊,在這個時辰也有了一絲冷清。
“我單知道你喜歡吃羊肉,那麼羊雜吃不吃得慣呢?咱們一道去喝一碗酸辣羊肚兒湯吧?驅一驅寒氣!”
楊骎伸手握住了青杳的手腕,他的手是溫熱的,動作很溫柔,語氣也很溫柔,很有耐心地在詢問青杳的意見。
隻是青杳有些疲累後的心不在焉。
“下次吧,”青杳慢慢地把自己的手腕從他的掌心抽出來,“下次一定。”
楊骎卻立刻伸出雙手,隔着青杳的袖子反握住了她的手,微微躬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要看穿她的靈魂。
“别下次,就這次,好不好?”楊骎的拇指微微地揉了揉青杳的虎口,幾乎帶上了一點懇求,“下次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正當青杳既不知該答應,也不知該怎麼拒絕的時候,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
“舅舅!”
楊骎立刻就回頭了,青杳趁機抽手而立,後退兩步,站在了他的身後側,盡全力地看上去和他毫不相幹。
一個相貌清秀,女扮男裝的小姑娘踏着晨露,張開雙臂向着楊骎跑過來,青杳一眼就認出她是在骊山冬狩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的安瀾公主。
“舅舅!”
安瀾公主李濤濤撲進了楊骎的懷裡,滿懷委屈地哭出聲來。
“舅舅我好害怕呀……”
她還是個小孩子,自然也是用小孩子的方式去哭,哭得毫不在乎周遭環境和他人的眼光,似乎她的委屈是這天地間的頭等大事,非得等她哭完這一遭,太陽才許升起來,天才可以亮。
街角駛過來一輛馬車,坐在前室驅車的長壽郎車還沒有停穩就跳下來,看到安瀾公主摟着楊骎的脖子,幾乎挂在他的身上哭,才露出略略安心的眼神,拉開車門,太子從車裡鑽出來,起初還帶一些猶猶豫豫的,最後也湊到楊骎的跟前去了。
安瀾公主李濤濤哭得像個花貓臉一樣,咕咕哝哝地跟楊骎說些什麼,說着說着又伸手拍打她的太子哥哥一下,太子挨了妹妹的打,也不敢還手,但就那麼垂手而立,微微颔首,他身形像雛鷹一樣挺拔,清隽的側臉有三分楊骎的影子,也是個長睫毛高鼻梁的長相。
楊骎左右兩手各拉着一個倒黴孩子避開人群往抱月樓旁邊的巷子裡走去,青杳百無聊賴地收回目光,她看了看天色,還得有半個時辰車馬行才開門做生意,思忖她要到哪裡去打發一會兒辰光,然後雇輛車回通濟坊的家裡去呢?
要不,去喝一碗酸辣羊肚兒湯吧?
長壽郎正在清點整晚在抱月樓中執行任務的太學生員。
青杳無意擡起頭,對上了人群中的一雙眼睛,一雙她太想要看見,卻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刻看到的眼睛。
羅戟撥開同伴,幾乎難以置信地走到青杳的面前。
她明明穿的是一領月白色的長袍,可是此刻袍子上卻染上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迹,望之觸目驚心。
羅戟非常緊張地檢查青杳的胳膊腿,甚至有些語無倫次:“受傷了嗎?傷在哪裡?疼不疼,快給我看看。”
青杳一言不發,單隻是搖頭。
羅戟突然意識到這不是一個适合噓寒問暖的場合,身後還有同學同伴們看着,他拉着青杳走到抱月樓旁邊的巷子裡。
巷子的深處,楊骎正在教訓孩子。
他擡起腿一腳揣在太子的屁股上,踹得太子身子向前一個趔趄,卻不敢躲,更不敢頂嘴。
楊骎一邊踹一邊說:“李瀛你可以啊,長本事了,膽子大到敢帶妹妹來這種地方!”
又踹了一腳:“還微服!為什麼不帶儀仗!”
太子忙着解釋,公主也跟着對解釋做出補充解釋,你一言我一語的,叽叽喳喳,像兩隻喜鵲在吵架。楊骎扭過頭來伸手指着外甥女的鼻子:“濤濤我等會兒再收拾你!”
兩個小孩子瞬間閉嘴。
青杳和羅戟在巷子口,看着楊骎像個心累的老父親一樣背着人上演教子的戲碼,便又走遠了些,背過身去非禮勿視,不好看他管教全天下最尊貴的兩個孩子。
可是她不看他,他卻是無論如何不能不看她的。
顧青杳站在巷子口,巷外是提着燈籠奔來跑去的太子儀仗,那燈籠的暖光投射在她的臉上和身上,楊骎隔着一條窄巷短短的距離看到羅戟輕俯下身子,伸出雙手捧住了顧青杳的臉,然後伸出拇指抹去了她鼻尖上的那一抹血迹。
那是楊骎的血。
他們低聲說着誰都聽不到的話,神情是那樣的克制,但又是那樣的親密,任是誰都擠不進去的。
青杳在胸口憋了很久的氣終于在此刻一口一口、一抽一抽地對着羅戟散出來了,随之而來的還有一股一股像溫泉一樣湧出來的眼淚。
“我好害怕……”青杳的委屈也無處安放,卻隻能找個隐秘之處傾訴,“為什麼你不在,為什麼你一直不在……”
羅戟隻能幫她輕撫後背順氣,重複着“是我不好”。
楊骎把兩個小崽子收拾明白後回過頭來看顧青杳的時候,發現她已經哭得不成體統。
可在楊骎的印象中顧青杳一直是個得體的人,幾乎從不失态,哪怕是在生着病發火的時候,她也有個不倒的架勢。
可就是這樣的顧青杳可以在羅戟的面前哭得毫無章法可循。
所以,她得是多麼信任羅戟,才能在他的面前毫無保留地傾瀉出這樣的情緒。
楊骎在心裡生出很濃很厚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