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成那個樣子,身邊不能沒有人。
楊骎原本想給她送進屋裡,把暖炕燒熱,再把裡裡外外都打理好,可是顧青杳一副橫眉冷對的樣子,自己扶着門框蹭下車,頭也不回地進門去了,還留下那麼一句老死不相往來的話,絲毫不顧楊骎死活。
楊骎隻是在車裡坐着,沒有忤逆她的意願。
跟她對着幹,隻會讓她病的更重些。
諸葛亮有七擒七縱孟獲的手段,他楊骎怎麼就沒有心胸多給顧青杳一點時間和耐心?
路遙知馬力,假以時日,她會看明白自己的用意的。
她若是看不明白,就是全天下第一号的糊塗蛋,白瞎了楊骎栽培重用她一場。
對待顧青杳,急不來,要攻心為上,楊骎這樣安慰自己。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讓她安心養病吧。楊骎從聽羽樓出門前派人去請了乳娘吳氏,由她來照看一下顧青杳,楊骎才放心。
青杳進了家門,冷鍋冷竈冷炕的,讓她登時打了個寒顫。
這才想起來,為了準備女學師的考試,她在梁瑤那裡小住了幾天,以至于家裡要什麼沒什麼,連口水都沒得喝。
但是青杳此刻也不是能起身去打水的樣子,她什麼也不想幹,踢了鞋子爬上床,将棉被兜頭一裹,渾像個烏龜似的卧在床上凍得瑟瑟發抖,抖着抖着就委委屈屈地哭起來。
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她年少時所有美好的寄托,她和羅戟走到一起的指望,就在昨天頃刻間灰飛煙滅了。
一想到自己此前為之做出的努力,青杳就委屈得直抽抽,這怎麼不是一個努力就有回報的世道呢?
原來,一分努力換一分回報,已經是頂頂幸運的事了。
就在青杳埋頭垂淚,沾得褥子一片潸然的時候,院門的鎖突然響了。
青杳擡起頭來,吸了吸鼻子,心下納罕,這大白天的還能遭賊了?
羅戟喊着青杳的名字沖進屋來。
青杳還以為自己出幻覺了呢,愣住了。
直到羅戟捧着青杳的頭貼在他的胸膛上的時候,青杳才有了實感。
沒人疼沒人愛的時候,顧青杳最多就是蒙着被子抽噎一會兒,這突然間疼愛她的人回來了,她可要把滿心的委屈盡情傾瀉出來,撲到羅戟的肩頭就哭起來,孟姜女都沒有她凄慘。饒是如此,青杳體内的水分早就被燒幹,她的眼淚也沒有幾滴,就變成抽抽搭搭的幹嚎了。
羅戟當然是溫言軟語地安慰她,還不斷撫摸她的後背幫她順氣兒,生怕她一口氣捯不過來真的背過去了,連哄帶勸的,而她簡直比最粘人的小孩還要再纏人三分。羅戟還得騰出手來把炕燒暖,囑咐守在門口的小路幫忙燒壺開水,再把藥給煎上,這一通忙活下來,青杳情緒也平靜了,老老實實地趴在床上,看着羅戟出來進去、忙前忙後,心裡突然不可思議地安然了。
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可以守着自己喜歡的人,有一搭沒一搭說着閑話,今天可以看到明天的日子,可以一直看到兩個人白發蒼蒼時候的日子。
青杳幾乎迅速就做好了來日的規劃。
女學師的事情自己也算努力過,結果不遂己願,皆由天定,青杳不怨時運不怨命,還是那句話,命裡無時莫強求。
長安月旦……青杳是不會再去了。
智通先生的一半是青杳敬佩的飽學之士、是出手救過自己的恩人;但另一半……卻是一個在官場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視爾虞我詐為等閑的人。青杳“迅筆顧郎”的才名拜他所賜,而今也被他親手捏碎女學師的願景,一來二去的,青杳愈發覺得自己是遭了他的算計,真當人家是賞識自己了,其實隻要他想,捧誰都是捧,擡誰都能擡,青杳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她已決定,待病好一些,就寫信給聽羽樓辭去月旦助手的差事,斷個一幹二淨為好。
眼看着也要到年下了,開了春,青杳想試試能不能再找個女塾師的營生,實在不行,自己也大可以在家中養蠶缫絲織布;或者從鄰裡左右接些縫縫補補的零活;甚至還可以到棋盤街上擺個攤子給人代寫書信文書什麼的;去平康坊做梳頭娘子也使得……總而言之,日子是豐儉由人的,沒了誰都是一樣的過,該過下去怎麼都能過下去。
等羅戟太學學成,他接着讀書也好,做官也好,總之他去哪裡青杳跟去哪裡就行,最好他能外放出去做個小官,青杳就可以跟着他遠遠地離開這裡,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沒有人知道他們曾是叔嫂,也沒有人知道青杳過去的事情。
一通百通,青杳心中又有了願景。
青杳枕在羅戟的腿上,他輕輕給青杳揉着頭頂的穴位,最近傷神傷得太狠了,青杳的頭一陣陣地疼。
“二郎,你别走了好不好?”青杳艱難地撐起身子,眨着眼睛向羅戟撒嬌。
羅戟目光有些閃爍。
“羅郎君,咱們該回學宮了,學監大人特地囑咐,隻給你一個時辰的假,晚回去了要開除學籍的。”門口的小路哪壺不開提哪壺。
青杳的目光黯然了一下。
她什麼都沒說,可光是這個表情已經讓羅戟揪心了,他無法就這麼舍下青杳離開。
“小路哥,煩你再跟楊大人幫我請個假吧,我的這位……内眷實在病勢沉重,我好歹守她一夜,明天一早我就回去,絕不耽誤考試的。”
小路在外間聲音為難:“羅郎君,這個事情我做不了主,你知道的。”
羅戟看着青杳面無血色,橫下一條心,脫鞋上床和她并頭躺下來:“我不走了。”
倒是青杳剛才想通了往後的路要怎麼走,心中郁結已消,此刻靈台清明,念及羅戟的前途,理智又占了上風,勸他回學宮去。
“可你這樣我不放心,”羅戟探了探青杳的額頭,感覺又有些發熱,“要不我帶話給親家太太來照顧你一下吧?”
青杳想了想母親姚氏,又念及她現在有個新家庭要照顧,未必顧得上自己,搖了搖頭。
“我不礙事的,你看,屋子已經暖和起來了,我既不冷也不餓,吃一劑藥我倒頭就睡,明天醒來說不定就全好了。放心回學宮去吧。”
羅戟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于是握着她的手怎麼也不忍松開。
外間小路的聲聲催促也越來越急。
直到房東太太進得門來,把羅戟和小路一個一個地攆出門去,羅戟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行啦,把她交給我你放一百個心,”房東太太吳娘子推着羅戟和小路往院外走,“你趕緊回去做你的學問,辦正事要緊,顧娘子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顧青杳病着,一時沒認出來這吳娘子正是楊骎的乳娘,幾個月前在他府上見過的,可吳娘子一眼就把青杳給認出來了。她奶過楊骎,知道這個此刻這個卧倒病榻的小人兒在她公子的心裡可是有地位,當初為了找她就滿長安城的折騰,如今這個在裡面病着,那個在外面守着,問也沒個準話,隻說“她不樂意見我”,吳娘子知道楊骎素來在感情上有些癡性兒,當初和萬年縣主也是風風火火地追,後來鬧和離鬧得也是轟轟烈烈。
唉……
吳娘子歎了一口氣,進了裡屋發現顧青杳已經又燒起來了,而且已經燒得迷迷糊糊,不省人事,間或偶爾地還要說起胡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