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山麓東臨灞河,北瞰渭河,形成了東西秀嶺兩座突出的山峰,每年的冬狩祭祀大典就在這骊山深處舉行。
旌旗被山風吹動得獵獵作響,戰鼓聲隆隆如春雷不絕,世家子弟、羽林軍和太學生分成三個陣營,人在馬上,一行行一列列,排得整整齊齊。
梁瑤帶着青杳來觀禮,和蘇婵三人一起在臨時搭建的門字形高台上找了個視野好的位置。
祭祀大典由皇帝親自主持,首先獻上三牲等祭品,感恩上蒼的恩賜;其次由禮部的官員唱誦祝禱詞,祈求上天保佑來年風調雨順、六畜安泰;接下來由精挑細選的羽林軍将士獻上戰舞。
今年的冬狩與往年略有不同,為了增加對抗性,羽林軍的金吾衛和太學會進行一場比賽,看哪個陣營所獲的獵物最多,對于金吾衛來說會作為他們的考績,而對于太學生們來說,無異于也是一場考試了,因此人人鉚足精神全力以赴。除了以陣營比賽外,冬狩結束後個人表現突出的也會得到陛下的賞賜,因此擅長射獵的少年、青年們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要趁此機會好好展示一番。
羽林軍陣前的是一位全身戎裝、騎在白色戰馬上的将軍,雖然隔得老遠,青杳也能感受到他的威儀;而帶領太學生的則是學監楊骎,他一身紫色官服襴袍,配銀魚符,作文官打扮,并沒有騎馬,隻是在陣前站着,還拄着他那根手杖。
青杳跟着梁瑤站在高台上,踮着腳尖兒在一排一排的太學生中尋找羅戟的身影。
梁瑤問青杳:“找到沒有呀?”
青杳有些悻悻:“人太多了,穿的衣裳又一樣,隔得又太遠……”
終于找到了!
羅戟在第二排第三個,騎在馬上,表情嚴肅地望着前方。他在考入太學前是龍武軍中的巡防騎兵,因此一身戎裝铠甲更能凸顯他氣質英武不凡,青杳看見他就不自覺地嘴角上揚。
“看!那是太子殿下!”
順着蘇婵手指的方向,青杳看到了正在從陛下手中接過五尺長弓的太子。
太子一襲米白色團窠紋圓領袍,腰間系玉帶,配金魚袋,發以卯酉簪束白玉如意冠,望之十六七如許年紀,行止矯健雅美,有皓月之姿。
開獵儀式最具看點的便是太子用太宗皇帝那把白蠟木的五尺長弓将箭射出,射得越遠标志着大唐的國祚綿長,今歲的冬狩必将滿載而歸。
“而且,大唐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蘇婵悄悄在青杳耳邊說,“當皇帝把太宗皇帝的長弓交到太子手上,由他來射出冬狩第一支箭的時候,标志着太子已經成年,皇帝會把他作為儲君來對待了。太子,要走向朝堂了。”
青杳遙遙地望着那個和羅戟年歲相仿的少年,此刻正氣定神閑地從内侍遞來的箭筒中抽出箭簇,張弓拉箭。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靜待太子那一箭射出。
隻聽“嗖”的一聲,箭破風而出,向着天空飛去,最後遙遙地落在目力所不及的遠處,人群發出歡呼聲,太子的臉上也終于露出不易察覺的輕松表情。
接下來就隻等陛下親自敲響金鑼,冬狩就正式開始了!
就在大家翹首以盼這個時刻的時候,突然一聲鷹嘯,一個黑點突然從天空中俯沖下來,直直向着高台上觀禮的人群沖過來,那鷹來得太快,幾乎刹那間就到了眼前,和青杳她們站在一起的女眷們躲得躲、跑得跑,人擠人、人挨人的一拉扯就倒下一大片,青杳三人也被波及摔倒在台上,那黑鷹翅膀一扇,擦着好些人的臉就飛向了帝後所在的門字形看台的“一”那一邊。
亂了套了,内侍們扯着尖尖的嗓子喊着“護駕”,這邊女眷們還沒從驚吓中緩過神來,青杳三人相互扶着站起身來,青杳用眼神示意大家轉移到人少的地方去免得被踩踏。就在這時,又是一聲鷹嘯,接着是一聲少女的驚呼,很快那黑鷹用爪抓着一塊白紗振翅飛走了。
衆人這才看向那驚呼的少女方向,發現楊皇後的幼女、太子的親妹妹安瀾公主摔倒在地,身周圍了一圈安慰她的人,而安瀾公主原本戴着的綴有長長白紗的帷帽此刻不翼而飛。隻見公主以袖遮面,在随侍的前呼後擁下哭着離開了看台。
而那黑鷹在天空中盤旋了一圈後,将帷帽不知扔在了什麼地方,俯沖下來後徑直飛向了太學陣營中騎在馬上的一人,穩穩地落在那人袖上束着的黃金臂鞲上。
“那人是誰?好大的膽子!”連梁瑤都忍不住帶上了不滿的語氣。
隻見太子和楊骎一左一右地把那人從馬上拽下來、拉拉扯扯地送到皇帝面前,那黑鷹就在主人頭頂上空矮矮地盤旋,戒備着,但卻并不攻擊。
那人見了陛下,痛痛快快地跪下磕頭,但陛下的臉上卻并不見絲毫愠怒之色,甚至在這人說了幾句話之後,捋着胡須哈哈大笑起來。
“好奇怪,這人什麼來頭?”蘇婵說出了所有人心中的好奇。
陛下親自将那人扶起,那人又向太子和楊骎分别抱拳躬身行禮賠罪,太子也笑了,對着那人的胸口重重地捶了一拳,将那人捶得失了平衡,趔趄了一下,楊骎順勢在那人屁股上踹了一腳,那人就地打了個滾兒,也不惱,站起來拍拍屁股,仍是嘻嘻哈哈的,看樣子他們之間熟識得很。
隻是這麼莊重盛大的冬狩大典,搞這麼一出,總覺得有點不那麼完美,但若是作為一個小小插曲看的話,也許會讓在場每個人津津樂道很多年,畢竟沒有人因此受傷流血,公主被惹哭了,可公主的父親和哥哥似乎都認為無傷大雅。
陛下用金錘敲響金鑼,冬狩大典正式開始,早就蓄勢待發的青年們經曆了這一小小插曲後歡呼着,信馬由缰、争先恐後地沖入山中密林。
那個人翻身一躍上馬,繞着這門字形的場地騎了一圈,他的馬也是黑色的,毛色油亮,和梁瑤的光陰一樣,一看就是難得的寶馬良駒。
青杳這才看清他的樣貌,亞麻色的頭發帶着卷兒,高眉深目,鷹鈎鼻,很有異域風情。
他騎着馬,一邊跑一邊向看台上的所有人揮手喊話:“我叫巴沙爾,記住我的名字,我會在冬狩上獨占鳌頭的!”
說着他騎着馬追趕他的同伴去了。
人群有認出他的貴女用不冷不熱的語氣說了句:“原來是他呀,突厥王庭送來的質子,太子殿下的伴讀之一,現在也在太學點卯,蠻子就是蠻子。”
開獵儀式結束,兒郎們基本上都去騎馬打獵了,女眷們也都三三兩兩散了,梁瑤說要去看望一下安瀾公主有沒有受驚,青杳問用不用自己陪她一起,梁瑤說原是沒什麼,隻是公主最近不愛見生人,今天又受了驚吓,下次再一起去給公主請安吧,于是約好晚點在帳中見。蘇婵則被一位貴女叫住相詢些事情,青杳就獨個兒先往營地的方向慢慢走。
雖然是冬日,但陽光很好,因此哪怕山中風大些,青杳也願意走走。
冬狩的行程長達十天半個月,幾乎長安城的貴族會傾巢出動,是冬季三大最重要的活動之一。除了帝後及皇子公主會住在骊山行宮,宗室皇親在山中有别業、莊子的也會邀請親朋來小聚,像青杳和蘇婵這次就都借住在慎勤伯家的莊子中,但是從莊子到行獵的骊山山腹中也還是有一段距離的,所以各家又會在山間平坦處搭建營帳,方便遊獵中途休息小憩。梁瑤從小跟着祖父騎馬射獵,對這種生活熟悉不已,她力邀青杳和蘇婵體驗一下睡在營帳的感覺,睡前可以圍着篝火講鬼故事、看星星,如果趕上月圓之夜,還能聽見狼嚎聲。青杳聽了覺得十分有趣,立刻加入,隻有蘇婵花容失色,開始念叨洗澡也不便、更衣也不便,終于在另外兩個人連忽悠帶哄騙地勸說下屈從了。
慎勤伯家的帳子就搭在營地的東南側,伯府經驗豐富的管家帶着幾隻活潑親人的獵犬過來,青杳蹲下身子一一去撫摸它們的頭,讓它們聞自己身上的氣味、舔自己的手心,小狗們太熱情,各個都往青杳懷裡撲,青杳享受着左擁右抱的快樂,被它們毛茸茸的腦袋紮得臉癢癢的,忍不住笑出聲來。
“杳娘。”
聽到有人在身後叫自己,青杳回過頭。
孔雀藍的袍子,綴着一圈白色的貂皮毛領,白淨的臉上兩撇修理得很是幹淨整潔的胡須,作一副翩翩公子、實則道貌岸然的樣子。
劉子淨想往青杳的跟前走幾步,但是被獵犬不友善的吼聲叫停了腳步,略有些尴尬地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
“杳娘,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