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伯爺還是像上一次一樣保持沉默,因此還是李夫人先開口,這種狀似權威實則“龜縮”在夫人身後的行徑讓青杳十分不齒。
李夫人先問青杳最近梁瑤跟着她都學了些什麼,青杳如實答了,也說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成系統的事。
“人說那國舅爺楊大人年輕的時候可是美姿儀,善騎射,詩書滿腹,歌舞管弦無不通解的風流人才,你要在詩書辭賦上對我家瑤娘多加指點,琴棋書畫也不能放松。”
青杳應下。
梁瑤不屑地冷笑一聲:“人家的女兒都是從小培養的,你這會兒填鴨似的給我硬塞這些東西,我可學不會。”
李夫人柳眉一挑:“人家楊國舅現在掌着太學學監的差使,又在陛下面前得臉,裡外裡又是親戚、也是能臣,往後權勢滔天不可限量,打聽打聽現在長安城多少人家擠着搶着要把女兒往他府裡塞,你若是再腦子不清醒攪黃這門親事,看我不扒了……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你就後悔去吧!”
人家的家事,青杳既不能插嘴,也不能幫腔,隻能望着漸漸冷去的飯食發呆出神。
梁伯爺咳了兩聲:“你弟弟捎話來說楊國舅是本次太學考試的主考官大人,這樣的才學,為父不知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梁瑤突然笑了:“我打量是什麼原因呢,橫豎還是為了我那個讀書不争氣的兄弟,就指望靠我聯姻來攏住主考官大人、太學的學監,好為他未來的前程鋪路,畢竟梁玎做了國舅爺的小舅子,也就攀上了皇親外戚,還愁什麼?古人雲,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真是誠不我欺,可偏偏古人沒說,父母之愛子是以賣女兒為代價的!”
梁瑤說到氣處,站起身來,把桌案給掀了,湯汁淋漓灑了一地。
梁伯爺也怒了,手指着梁瑤大罵:“孽障!早知你如此冥頑不靈,我不如早早溺死你!”
“現在說真心話了?你早就看我不順眼了吧?來呀,現在溺死也不晚,我死了,你也得一樁殺人的罪過,咱們黃泉地府見!”
青杳一驚,自己也和父母吵架,氣頭上也撿着對方戳心窩子的話說,但是還真沒到梁家父女這樣,恨不得對方去死的。
梁瑤環視了一下慎勤伯夫婦:“梁玎讀書讀不出個名堂,你們擔心他的前途還不如看看自己什麼德行,真是什麼藤結什麼瓜,我就算嫁給楊國舅能如何?我就算嫁給陛下,也扶不起他這個阿鬥!”
梁瑤揚長而去,青杳怕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魚也跟着一溜小跑出去。
回到西跨院,梁瑤關上房門再沒出來過,青杳也頹喪地躲進自己的房間。
她理解梁瑤的處境和痛苦,但是卻幫不上忙,還是那個困擾她多時的問題,若是生下來隻是為了嫁人生子,學習上進隻是為了嫁個更有權勢更有錢财的人家,女人這一生該有多麼悲哀,竟沒有一刻是為自己而活。
青杳想到了辭館。盡管為了心中的小院子,青杳留下來賺錢才是正途,可是自己實在不知道該教梁瑤些什麼,似乎教她什麼,都是在把她往那樁她不想要的婚姻裡推,這樣的話,青杳就是在做幫兇了。可自己若是走了,梁瑤就能躲過這樁婚姻麼?青杳不知道,大概率是不能的。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讓青杳像溺水的人一樣沉下去了。
一連幾天,梁瑤的房中都沒有任何動靜,聽侍女說是病了。青杳看到侍女們捧着髒污的衣裳和被褥床單拿去洗,刺鼻的味道讓她不由得好奇梁瑤生的是什麼病,但是沒有人知道,或者說沒有人願意告訴青杳。
青杳失眠了,她想了一整夜,去意已決。她輕手輕腳地收拾好東西,打算天一亮就向伯府請辭。滿打滿算來了還不到十天,估計一個子兒也拿不到,但是青杳一天也無法多待下去了。青杳還想向梁瑤單獨辭行,雖然兩人這一場也不知算什麼關系,但多少算幾分緣分,若是梁瑤不肯見自己,那就留封信給她吧。
青杳挑燈寫好信,打算悄悄塞進梁瑤房間的門縫裡,卻沒料到隔着門聽見了奇怪的聲音。
一種低低的、咬牙切齒的聲音,還有一種嗚嗚的、被壓抑的、口吃不清的聲音。
而房間裡依舊黑燈瞎火。
非禮勿聽,若是從前,青杳一定就轉身走了。
但是今夜的青杳卻遲遲沒動,她想起喜歡坐在台階上在深夜裡看月亮的梁瑤,她想起侍女說梁瑤病了,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想起自己被羅家公婆和蓮娘堵在柴房差點被火燒死的那個春夜。
念頭至此,青杳居然鬼使神差地推開了門。
多年以後,青杳在想如果當時知道裡面在發生什麼,還會不會推開門。如果不推開那扇門,後面所有的事就全部都要改寫了。可是當時的自己真的沒想那麼多,手先于腦子行動了。
青杳看見梁瑤隻着亵衣,手腳被捆着,嘴裡塞着布團,導緻她隻能發出“嗚嗚”含糊不清的聲音,稍微隔遠幾步就根本聽不見。而四個婆子正把她摁在地上,讓她動彈不得。摁住她頭的是李夫人身旁那個喚作“田媽媽”的兇神惡煞的婆子,摁住腳的青杳沒見過,另外兩個婆子身着宮裝,像是宮裡的老嬷嬷,正一左一右蹲在梁瑤的兩邊,晨曦中青杳看見這兩個婆子手中捏着一枚三寸長,銀亮亮的鋼針正在往梁瑤身上紮去。
上學的時候,青杳聽說宮中有一種“針刑”,專門對付那些不聽話的宮女後妃,用三寸長的細鋼針紮在人身上,不會傷及性命,出血點雖然密集,但傷口小不易被發現,而且揀人身體的薄弱不吃痛處連續針刺,會痛得生不如死,能夠起到警示的效果。而且受刑者往往被剝去衣衫,身體部位的裸露對于女子來說不啻為另一種羞辱。
一股刺鼻的氣味傳來,梁瑤失禁了……
青杳終于明白侍女每天早晨拿去洗的衣物和被單是怎麼回事了。
自從中元節前遇襲後,青杳就再沒穿過女裝出門見人,平素總是一條簡單的直裰圓領袍子,腰間束一條牛皮制的蹀躞帶,為了自衛,青杳還特地跑到西市的胡人鐵匠鋪子裡定制了一把西域精鋼打造的匕首,此刻就别在蹀躞帶上。
這把匕首花費不菲,但刀刃上的錢不能省。青杳每天都在無意識地練習拔刀的動作和速度,她很怕有一天自己再度遇險的時候會像那天手足無措,毫無反擊之力。
青杳也沒想到,她的第一刀今天會揮在這兒。
她使出吃奶的力氣趁那幾個婆子沒有防備,推開她們,擋在梁瑤身前,寒光一閃,青杳的匕首已經從鲨魚皮鞘中拔出,橫在胸前。
“都别動她,否則上來一個我攮一個!”
田媽媽不死心,青杳揮揮匕首就劃開了她的衣袖和胳膊上的皮肉。
婆子們都退後了。
青杳知道這一切都是李夫人的主意,她要用針刑逼梁瑤屈服嫁人。
梁瑤雖然說話的态度不好,但是她罪不至此。
青杳拔刀捍衛的是此刻被父母虐待的梁瑤,是從前面對包辦婚姻盲婚啞嫁而被迫下嫁的自己。
比起從前做事瞻前顧後的自己,青杳覺得現在的自己有些不計後果。
但這個世界攔不住瘋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