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到兩人是怎麼結合的,蓮娘說自己是和胡人混種生下的,在西域,漢羌突厥吐蕃混住的地方,像自己這樣的混血種有的是,她從小就在軍營裡接一些漿洗衣服、縫縫補補的活兒掙錢,一來二去跟大郎就這麼,她的原話是“睡一個被窩兒了”;蓮娘的漢話帶着點口音,但是她遣詞造句很生動,經常用一些象聲詞來傳達意思和情緒,雖然那些詞青杳并不都很懂,但那種感覺青杳能夠準确地捕捉,比如她把“整齊”叫做“端端地”、形容風聲很大用的是“嗚嗚呼呼呦呦”、把“調羹”叫做“勺勺子”,把“傻子”叫“瓜瓜兒”……這些詞彙都讓青杳覺得很有意思,因此聽得津津有味,甚至忘了自己也屬于這個叙事的一部分。
蓮娘還說,她跟大郎是在景元五年好上的,青杳粗略算算,離羅劍從長安出發剛剛過了半年的時間。巴郎子是次年秋天生的,算下來已經六歲了。得知大郎的死訊後,蓮娘并沒有尋死覓活,而是想辦法帶着孩子堅強地活下來,那時候巴郎子還小,走不了遠路,而且也沒路費,于是蓮娘就一邊幫人做活,一邊帶孩子,幾年後攢足了路費,這才一路從西邊上京來到長安,按照大郎說過的地址,找上門來的。
一番話談下來,公婆已經對蓮娘的身份确認無誤,她确确實實是大郎在西域打仗時候陪他到生命最後的枕邊人,再加上巴郎子這個活生生的人證,更加沒有任何瑕疵的成分。青杳聽了蓮娘的講述,也從心底生出了油然的敬佩,一個女人,死了男人,拉扯着孩子,走了上千裡上京來投親,任何一條都是了不得的壯舉,而這些此刻都集中這個濃眉大眼、其貌不揚的婦女身上,青杳在心裡簡直不禁為她的勇氣和耐力鼓掌了。
但是不容青杳被女英雄的故事感動多久,該面對的問題終于還是被擡到桌面上,雖然公婆說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含含糊糊,但蓮娘還是聽懂了,她的大郎在跟她睡一個被窩之前還和另外一個,她的原話是“婆娘”,睡在一個被窩裡,那個“婆娘”就是眼前被她認作小姑子的青杳。
蓮娘站起身來,用目光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着青杳,青杳也在用探詢和好奇的目光觀察着她,蓮娘比青杳要矮個一寸左右,一路風餐露宿讓她曬得有些黑了,但泛着紅撲撲健康的光澤,但青杳還是能夠從她的耳後部分看出她繼承了胡人血統中如牛乳一般細白的皮膚和濃眉大眼的深輪廓,兩瓣嘴唇豐厚紅潤,鼻子中正高挺,身材豐碩健壯勻稱,豐滿的胸部像豐饒的果實,看得青杳心怦怦直跳,多少有點目眩神迷。她的結實厚潤的手掌會不會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呢?青杳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起來,要是真的動起手來,青杳對比了一下彼此,心虛地覺得自己毫無勝算。
青杳想象中的掌掴或者撕頭發的情景并沒有發生,反而是蓮娘幹脆地跪在了青杳身前。
“你先過門,你做大,我做小,巴郎子,快過來,認大媽媽。”
這一下子可把青杳給整被動了。
終究這場死了男人的大小名分之争不了了之,巴郎子被爺爺奶奶留在屋裡,寶啊肉啊地叫個不停,還要帶着一起睡覺。所以毫無懸念地,青杳和蓮娘要共享側屋的那張榻了。
蓮娘手腳麻利又勤快,三下五除二地撿拾了碗筷,洗幹淨後又把公婆和她娘倆的髒衣裳給洗了,婆母對此贊不絕口,青杳人生中頭一回“享受”無事做的清閑,隻覺得如芒在背,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于是幹脆跑到蠶房躲起來,把蠶喂了,又收拾了蠶砂,時間還早,又嘎吱嘎吱地紡絲織布,最後又把字帖拿出來臨了兩三遍才回房睡覺。
卻沒想到蓮娘還在等她,甚至打了熱水要給“夫人”洗腳,青杳左推右讓地推辭,但還是被力氣大的蓮娘給拽下鞋襪來,直到兩人踢翻了水盆,又手忙腳亂地把地上的水擦幹淨,才雙雙尴尬地隔着距離坐了。
蓮娘主動說自己二十五歲,跟大郎無媒無聘的,也不敢跟青杳争什麼,隻要在青杳手下讨一口飯吃,把巴郎子養大成人就好,請青杳有什麼事盡管開口吩咐。
青杳心想真真兒也是沒什麼好争的,也不知該說什麼,于是幹巴巴地應付了兩句不痛不癢的客套話。
“哎呀我就說不一樣,長安的水土養出的女人到底細皮嫩肉,光看你這一雙腳,月牙兒似的,幾個腳指頭跟葡萄珠一樣,比我的胸脯子還要白嫩,真想叫人揣進懷裡,走哪帶到哪,每天睡前兒拿出來狠狠地親一親才好呢!”
蓮娘一直盯着自己的腳,和發出的有些露骨的贊美讓青杳很是窘迫,她把雙腿環抱在胸前,拉下裙角蓋住自己的雙足,臉頰靠在膝蓋上不說話。
“害,這有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多年的媳婦子了,哦,你還沒生養,等你生養了就知道,渾身上上下下給人看個遍,給小孩喂奶的時候想避也無處避,習慣了就好了。”
蓮娘作為過來人給青杳傳授起經驗,然後話頭一拐就說到巴郎子身上,青杳大腦茫茫然,插不進話去,對這個話題既沒有發言權,也沒啥參與的積極性。
青杳心想我一個無花無果的寡婦,馬上要以身奉道了,生養不生養的也無所謂了,自己一個人清淨。青杳無數次慶幸自己沒有生養,真要有了孩子可就得一輩子拴在羅家,哪有現在這眼看就要見曙光的日子?青杳倒是覺得蓮娘要代替自己枯守亡夫家了,想到羅家公婆那樣人,也不知會不會像為難青杳一樣地為難蓮娘,而且蓮娘還這麼年輕,她以後真的不再嫁人了麼?但是蓮娘有孩子,有了孩子就有了活下去的指望了吧,跟自己不一樣,青杳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着。
“哎,我問你,你跟大郎的那回事,啥樣啊?”蓮娘突然神秘兮兮地問。
“哪回事?”青杳沒反應過來。
蓮娘做了個興緻勃勃又有些羞澀的表情,推了青杳一把:“就是那回事啊!”
哦,那回事。
青杳反應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