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給沈清晏任何回應,他也不敢給。但他知道,若他要活下去,他就必須離開這裡。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會在冽瀾,誰知,秦汐真的派人來接他了。
他回到侯府院子正是梨花綻放之時,沈清晏站在梨花樹下,一身青色衣衫沖着他笑。春風潺潺,蕩着她的衣裙上下翻飛,好似一隻初生青鳥。
他便知曉他此生,都輸給了她。
而他裝模作樣的這些年,也得到了回報,得到了一紙與沈清晏成婚的婚書。
他覺得,隻要自己繼續裝下去,他一定能永遠守在自己心愛的姑娘身邊。
隻可惜,他藏得太久,錯過了機會。
他眼睜睜瞧着另一個人闖進她的眼眸,與她并肩而立。
她心悅那個人。
不過不要緊,因為十一知道,他已經占據了沈清晏心中最為緊要的那一部分。哪怕,那裡不沾男女之情。
他永遠都會守着沈清晏。
而他,也确實做到了。
劉頌死了,蕭恕死了,而他卻還活着,陪着他的姑娘一起鶴發雞皮,看着她成為皇太後。
然後,他也得死了。
……
十一躺在床上咳嗽了幾聲,他睜開眼掙紮着想要坐起身子,守在一旁的内侍急忙把他扶起來。
“大人,醫官說了您得仔細養着。”
十一坐直了身子,“去把我床邊那個烏木雕花箱籠打開,把裡面那套衣服取出來。”
那内侍打開箱籠,裡面大大小小擺了許多東西。他取出了裡衣的衣服,那是一套春秋時節的衣裳,此時穿着着實有些單薄。
“大人,如此正值隆冬,外間還落着雪,您取這個做什麼?”那内侍如是說着,卻還是捧到了他身側擺好。
“你出去吧,幫我去請太後過來。”
内侍有些為難:“今日寒山城的使臣來訪,太後想是正在接待使臣。”
“那我就等她。”
十一說罷這話,就擺了手叫内侍出去。
他老了,連那雙手,都滿是溝壑。他巍巍顫顫地拿起那身衣服,慢慢穿在身上。
還是那套衣裳,那套他回到都城後,沈清晏替他做的第一套衣裳。衣裳的樣式已然不合适此時垂暮的他,可他還是想要穿上這套衣裳,戴上那頂飛羽冠,還有那個老舊發黃的荷包。
他一步步挪到窗旁将窗子推開,一陣凜冽朔風灌入,幾片玉塵被風卷到他的面頰之上,瞬間化為雪水劃過。
像極了淚水。
“怎麼這把年紀了還是能這麼不聽話。”
雖說國事緊要,但那内侍亦知,這位大人已至油盡燈枯之際,無論如何他都不敢瞞而不報,隻得趕緊去尋了沈清晏。
沈清晏未叫宮人跟着,自與白鹭一道入了内。“十一,你都一大把年紀了,怎麼還不開竅?”她們兩人一左一右,架着十一坐回床榻之上。
見是沈清晏來,十一自是心中歡喜。“姑娘,我有話想與你說。”
白鹭聽罷,這便起身去将窗戶閉上,随後退出去守在門外。
“你先好好歇着,醫官說了,你現在得養着。”沈清晏扯來錦被裹着他,瞧着他又穿上了那身舊衣,一些先時記憶又被拉扯出來。“怎麼又穿這身衣裳了?”
十一咳了幾聲,沈清晏自是輕輕拍着他的後背,與他順氣。
“這是我回都城之時,姑娘給我做的第一套衣裳,我想,穿着它離開。”沈清晏方想制止,十一卻是握了她的手。“姑娘,你聽我說完。”
“姑娘,我死之後,能讓把我葬在你的陪陵之中嗎?不用打一口棺材,把我的屍體燒了,擺進壇子裡就行。然後,然後就像那些器皿一樣,擺在墓室裡就好。”
“我想陪着姑娘,等着姑娘。這樣,等我摸清了黃泉路,我就能一直守在姑娘身邊了。”
“你别瞎說。”沈清晏瞧他坐得不甚穩當,這便去扶他,叫他靠在自己肩頭。“不過就是風寒罷了,你先時也得過,不就是幾帖藥的事。”
沈清晏說着連自己都不信的謊話。
生死病死,人之常情。
“我聽姑娘的。”十一嗅着她身上的梨花香氣,幾十年未改的氣味,讓他覺得十分安心。
“姑娘,我一直都喜歡子月,很喜歡。可我知道,我與子月并無可能。但不重要,隻要她一直好好地活着,那就可以了。”
沈清晏記得,那時十一提起過的紫月,是一隻三花貓。
可是,貓哪裡會有人一樣的壽命?
“你好好養着,我派人去冽瀾,尋一尋你說的紫月。”
我的子月,一直都在。
他擡起手,想要撫上沈清晏的臉頰。“姑娘,我是真的,真的喜歡……”
外頭的積雪從樹枝上滾落,他的手,也跌落到她的膝上,燭台中的燈花炸響,燈火将人影拉扯得搖曳生姿。
一切,都是這麼安靜。
白鹭
十一走的那一天,沈清晏扶着他的屍身一直靜靜坐着,直到月上中宵,白鹭方覺不對,再進去之時才發覺沈清晏亦是傷心過度暈厥了。
此後,她纏綿病榻多日,一直都未好。
伺候十一那處的宮人來報,想叫白鹭拿個主意,看十一的身後事是如何處置。
十一的念頭,白鹭很清楚。她親自過去,看着那具已失了血色的屍體,心中忽然就覺得空落落的。
“我答應你的,肯定會做到。”白鹭如是說着,開始一件件收拾十一的遺物。每一件,她都需親自過手,以免叫旁人發覺十一的心思,再牽扯到沈清晏身上。
她們三人走到今日,斷不能在這個時候生出事端。
白鹭一件件檢查,待确認物品皆叫人瞧不出錯處來,這才走到床榻邊上替十一整理衣衫。
她的雙手捏起十一腰間荷包之時,内裡便是一陣聲響。白鹭蹙了眉頭,自将荷包打開,取出了内裡的東西。
内裡,是一個用油紙包着的東西,還有兩束發絲。
那兩束發絲,有烏黑墨發,也有灰黃枯發,更有白首華發。
白鹭忽然想起舊事,她曾經,見過十一在沈清晏的妝台旁,取她的發絲。
原來,這兩束發絲,一束是沈清晏的,一束是十一自己的。
從少時,至暮年。
每一年,他都會取下一根。
這便是他的結發之禮吧。
白鹭打開那個油紙包,裡面是一張疊成小塊的絹布。那是,他與沈清晏的婚書。
一封,已被燒去一角的婚書。
他這些東西視若珍寶,無時無刻都帶在身上,寸步不離。
“原來,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
……
十一身後,大雪三日。
奉皇太後之令,将十一遷入帝後陪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