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所以緊張,是你掌握的還不夠牢固。”他說,“這一課的單詞很簡單,正常人都能默全對,你到底是怎麼……”
表弟在呱呱呱,陳青果自己寫自己的,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姐,你高二去理科班吧,你理科比較穩定,但你學理,英語也還是要學的,這丢不掉,英語其實很好提升成績,隻要你肯背單詞……”
陳青果突然停筆湊近:“我的弟,你長胡子了。”
表弟第一時間捂住證據,然後就淡定地放下手:“這是青春期第二性征發育的正常現象。”
陳青果說:“王恕就沒長。”
表弟不解:“班裡這麼多男生,你怎麼提他,你跟他又不熟。”
陳青果繼續寫單詞:“個子高,長得帥,皮膚白,眼睛大,鼻梁高挺,手細長好看,又是高一的年級第一,我提他有什麼好奇怪的。”
表弟覺得她對王恕的評價過高,不夠客觀:“他眼睛大是你想象的吧,劉海那麼長,還成天垂着眼,誰能看出來他眼睛大不大,而且,他不是校草。”
陳青果頓了下,寫錯了個字母,劃掉,在旁邊補上正确的,是啊,校草的位置是别人在坐,王恕其實長得很好,隻是跟開朗健談完全相反,他沉悶,陰暗,孤僻,身上總攏着灰蒙蒙的氣息,會讓人忽略掉他出色的長相。
同性會因為各種原因排斥孤立他,異性吧,有部分覺得他陰陰的,是個帥哥也沒法喜歡,有部分則是怕跟他接觸被人看到會遭到嘲笑,給取個和撿廢品有關的外号,還有部分會在泛濫的同情心之下想對他來一番救贖,但他不領情,難以接近。
所以他的人緣好不起來,他沒朋友,獨來獨往。
陳青果抄到翻頁的時候,表弟還沒走,嘴也沒停:“姐,還是老樣子,男生送你情書還是禮物,你别看别理,那都是阻擋你走上康莊大道的絆腳石……高中比初中的學習壓力大多了,三年就是彈指一揮……”
眼看唾沫橫飛的表弟要高談闊論,陳青果連忙做出一個打住的手勢: “你還讓不讓我寫單詞了?”
表弟這才把嘴閉上,他監督了會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喝幾口他的養生茶,老氣橫秋地長歎一聲,接下來三年,斬表姐的桃花這項工程,他必須像初中一樣,高質量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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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青果桌洞裡是有情書跟禮物,天天都有。
情書一般都是折成心型的,偶爾也有那麼一兩個清新脫俗的樹葉形狀,至于禮物,那就五花八門了,像頭繩,發箍,巧克力,本子等等。
有偷摸塞東西的,自然也有到她面前宣誓愛意的。
譬如某班的男生張某某。
陳青果當場拒絕了,還不是婉拒,她講話很直接,不好意思,我對你沒想法。
事後她才知道,那張某某在初中是校霸,上了高中也不例外,他家裡有錢,一身名牌,開學就收了一波小弟,一呼百應,以及,跟王恕打過交道。
這事兒是陳青果從同桌嘴裡得知的。
事情不複雜,就是張某某跟王恕談了比交易,隻要他挨上一頓打,自家工廠裡的紙盒跟廢鐵就都給他,所以他挨了。
誰知張某某反悔,耍他玩的。
同桌唏噓:“他就那麼認了,太慫了吧。”
陳青果和她從廁所出來,甩着手上的水,心裡想的是那次在操場碰見王恕一瘸一拐,眼尾發紅,衣褲上有鞋印的一幕:“不要亂評價。”
這事兒,表弟也有跟陳青果議論。
午休時間,他們端着從食堂打的飯菜找地兒吃,挑了又挑,還是去了老地方——科技樓那邊。
這要穿過操場,曬死人。
表弟走得很快:“他沒找老班。”
陳青果持懷疑态度:“你怎麼知道他沒找。”
“要是他找了,老班肯定會出面。”
表弟緊跟着就拎出證據:“老班知道王恕家裡的難處,學校的廢品都盡量囤起來留給他,這是真事兒,王恕的蛇皮袋就在老班的辦公室放着,等他放學拖上三輪,帶回去。”
陳青果用手背蹭鼻尖上的汗,她看了看王恕那天躺過的地方,想起班主任在電話裡的耐心指導,班主任要麼是家裡有癫痫病人,要麼是跟王恕熟悉,見過他癫痫發作的樣子。
“好吧。”陳青果壓下傾訴的欲望。
進了科技樓,頓時就被陰涼包裹,表弟舒坦地吐口氣:“他挺能忍的,這點我比不上,我有了危機感,期中前我的空餘時間不能給你了,我要刷題,确保拿回屬于我的位置。”
陳青果不知在想什麼東西,她自顧自地走,表弟追上來:“姐?”
“啊。”
陳青果的腳步停了停,發現對面牆根底下,張某某帶着一夥跟班,和幾個高年級的一塊兒抽煙。
表弟也注意到了,他面容嚴肅:“那種壞學生,我們離遠點。”
陳青果拿着勺子挖一勺飯菜送到嘴裡,口齒不清地說:“知道知道。”
那張某某朝她看來,笑眯眯的,眼裡透着勢在必得的光芒,像一塊甩不掉的牛皮糖,一灘黏在鞋底的臭狗屎,陳青果有點不舒服,她叫上表弟換個地兒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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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青果跟表弟不住校,兩節晚自習上完就回家。
第二節晚自習下課,表弟就麻利兒地收拾好了,到教室門口把兩條胳膊往身前一抱,等着了。
陳青果速度要慢一些,她除了要和同桌,以及前後桌來一番告别,還要維持校花的形象管理,這不都要時間。
教學樓一層層地亮着燈,夜晚的校園在滿天繁星襯托下,有股子甯靜的美感,表兄妹把自行車推出車棚,并排加入騎出校門的隊伍。
柏油馬路左拐進小道沒多久,陳青果就放慢蹬腳踏闆的節奏,她向後看了看,怎麼感覺有人在後面跟着他們。
錯覺吧。
這條路平時這個點,就他們兩個人走,沒有别的同學或者路人,再說了,就算有人在後頭,也不叫跟着他們,頂多算是同路。
陳青果沒再多想。
表弟和她不住一塊兒,到路口分散,陳青果從在路邊站崗的香樟隊旁騎過去,那種被人跟着的感覺一直沒消散,卻也一直沒讓她感到發毛悚然,似乎是一縷輕柔的風,一路相随。
她哼着歌回家,進門鞋都沒脫就喊:“媽!我回來了!爸!我回來了!”
“果果回來啦。”陳父放下報紙給她倒水,陳母去廚房給她拿宵夜。
牆上的全家福一塵不染,家裡籠罩着溫馨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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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鎮上的萬家燈火,也有一盞是王恕家的。
王恕把三輪車停在大門口,隔壁一樓有個房間亮起來,再是窗戶的紗窗被拉開,嬸嬸探出頭:“小恕,你放學了啊。”
“你媽今天數到了七,比哪天數的都多。”
王恕數着錢走到窗前:“知道了。”
嬸嬸看一眼遞過來的錢,歎了口氣:“我也不是缺你媽那口飯,你别天天放學回來就給我第二天的飯錢。”
“不止飯錢,她要人跟着,看着,有時候還會有别的事需要嬸嬸幫忙。”王恕将錢遞進去,放在嬸嬸窗戶裡面的台子上,“這是應該的,收着吧。”
嬸嬸哎了一聲:“那你早點睡,别看書了,你看你黑眼圈重的,年輕也不能這麼糟蹋自己。”
“嗯。”
王恕拿鑰匙開門,一道人影站在院裡,他見怪不怪:“媽,你怎麼不睡。”
李桂芳傻笑着,重複他的話:“媽,你怎麼不睡。”
王恕帶她回房:“你到床上躺着,困了就睡,我去點蚊香。”
李桂芳還是傻笑,還是重複兒子說話:“你到床上躺着,困了就睡,我去點蚊香。”
說完就稀稀拉拉地尿了。
不知道去廁所,不管是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想尿就尿。
她不想的,她是個弱智,尿了都不知道自己尿了,她站在地上的尿液裡,臉上依然扯着傻兮兮的笑容。
王恕把手臂橫在眼睛上面,清瘦的肩背輕微一起一伏地顫動,他雙眼通紅,到底還是沒有哭出來。
他隻是好累,想早點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