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才過了三聲,天蒙蒙亮。
扶風縣一處偏僻巷尾的小院已經開了竈。袅袅炊煙下,飄蕩在風中的卻不是飯香,而是藥味。
“阿婆,我出門了。”
薄弱的曦光照不進屋内,隻聽聞藥碗放落在案幾上後,随之響起略顯低沉的少年音。
榻上灰色床幔後,一名老妪咳了兩聲,像是剛被吵醒,又像是一夜都未曾深眠。
“真是去藥鋪麼,不是去别的什麼地方?”
男聲頓了頓,卻沒自亂陣腳,反倒把榻上長輩當成孩童繼續哄着。
“那阿婆把藥喝完,我就如實相告,可好?”
“梁映!”老妪氣急攻心,難得喊了少年大名。
自她把少年從虎狼之地帶在身邊已經整整十七年,眼看着幾近弱冠的年紀,但直到這幾個月她病重後才恍然意識到——
不知不覺,她竟把這孩子教成了這麼個陽奉陰違、巧言令色的性子。
“我都說了!我這身子就是這命數,你買再貴的藥都沒用,不過是——”
“阿婆莫說了,阿婆長命百歲。既然暫不想喝藥,那映兒也暫無可奉告了。”
男聲倏然打斷,嗓音裡的乖巧霎時淡去幾分。
“回來!不可去賭坊——咳咳!”
小院悶悶的咳嗽聲,叫不回少年離去的身影。
半響,榻上老妪望着窗外漸漸亮起的天色,喟歎一聲。
“罷了,我教不的,隻能讓别人教了……”
日頭越過雲層,道道金光灑下,卻因昨晚才下了一場春雪,遍地雪白,生不出一絲暖意。
“各位爺爺,各位好漢饒命呐!”
一個衣衫不整的書生冷不丁被人從房裡扔到蘭香坊後院地上,破開地上瑩白一層雪色。
書生此時此刻哪裡還想得到冷,他慌亂起身,就沖跟前兩三個粗布麻衣一身膘肉的大漢一邊磕頭,一邊聲淚俱下。
“我不是有意躲債的,實在是身上銀錢用光了呀,各位爺求求你們,再通融通融兩日吧。”
“呸!你小子有錢來蘭香坊,沒錢還債?”
“包裡連憑由都備好了,要非梁大提前知會來堵你,真差點讓你跑了!”
書生面上哭着,聽到梁大兩個字不由得咬牙切齒起來。
就知道是他壞事!
長興坊内最大的賭坊,自從找了這梁大來讨債,由他經手的,便沒有讨不回來的債。其手段也是陰側詭谲,無論人躲到哪裡,錢藏在那裡,這梁大都跟聞着肉味的野犬一樣,一咬一個準。
但今日,他不在。
書生轉了轉眼珠,以防萬一,出城的車馬他就備在蘭香坊。就算這梁大有些神通,也出不了這扶風。
打定主意,書生又連讨饒地磕了個幾個頭,露出怯怯不舍的模樣。
“既然各位爺都知道了,那也是藏不住了,我這就去把錢拿來。”
“算你識相!”大漢幾人對視一眼,看來今日用不着梁大過來了。
書生頂着大漢幾人的視線,退回房中,卻不曾想花娘一聲驚叫,裡間傳來窗戶破碎的聲音。
“他耍我們!”幾個大漢這才意識到這文弱書生的鬼主意,紛紛追進房中。
裡頭花娘受驚地坐在塌邊,唯一的花窗被人撞碎,涼風吹襲,已然沒了人影。
幾個大漢心頭一跳,忙往花窗外望去。
卻看見那奸詐的書生并沒有逃遠,而是被人一腳狠狠踩在胸口,像個翻了面的王八,動彈不得。
書生望着眼前壓着日光的黑影,心裡滿是憎恨。
“梁映!”
來人雖身形高大,但沒有大漢們的一身橫肉,隻是一頭又卷又長的亂發,幾乎遮住将眉眼遮了幹淨,滿腮還蓄着一圈不曾修剪過的長須,模樣和貼在門上辟邪的鐘馗無二,兇神惡煞極了。
梁映手臂往膝蓋上一支,原本踩着的力道更沉重了兩分,看着書生不服氣卻又被折磨的痛苦模樣,梁映微微俯下身,好整以暇地掀起唇角。
“爺爺在此,乖孫想去哪兒?”
“梁大來啦!還得是你!”大漢們扒着窗戶先後打了招呼。“這小子鬼得很,搜了一圈也沒找到錢藏哪兒了,還想着逃!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書生一聽就知道他們要動粗,忙尖聲大喊,“快放開我!你們不過是最下三濫的狗腿子,我可是過了縣試的讀書人,官府造冊!出了事!你們沒一個有好果子吃!”
讀書人?
梁映冷笑了一聲,一抖袖間,一簇寒光在他指尖靈巧輾轉,像刀又不似刀,十分奇詭。轉着轉着竟從三寸鐵疙瘩竟化成了柳葉寬窄的曲刃,兩道嚇人的暗紅血槽不知舔過多少血,緩緩抵上書生最是脆弱的咽喉。
随着還有停在書生耳邊,猶如毒蛇吐信一般的陰恻嗓音。
“我這命是爛,若換你一條,是不是很值啊?”
書生睜大了眼睛,隻能喊出一句。“瘋子!”
梁映不在意地垂下眼,把刀刃貼在書生臉皮上輕輕滑動,似建議,似威脅。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也沒說一定得是你的錢不是麼?”
“什麼意思?”書生此時一身寒毛都在利刃的剮蹭下根根立起,哪裡還敢擺臉色。
“帶點朋友來賭坊,随便一個還是兩個,在我的莊上輸了的錢便都算你還的,如何?”
這可是個無本的買賣!别人傾家蕩産關他何事!書生眼前一亮!
“當真?!”
梁映見魚上鈎,笑了笑。“自然當真。”
放走了書生,剩下的大漢圍上梁映。
“梁大!你這樣是不是有點太便宜這小子了?”
一個大漢剛說完,另一個大漢蒲扇一般的手就一把拍了上去。
“你忘了?梁大出千可是咱們賭坊一絕,隻要他下手漏些錢出去,那書生看别人赢錢必定眼紅,免不了要下場。到時候既賺這書生的銀子,又賺他帶來的人頭的!豈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