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扇幛子門,海膽頭少年聽到“她”慢條斯理地說:
“荻本屋的姑娘們并不會拒絕這些毛茸茸的小家夥,但客人可得看好了,不然這麼多隻...哪隻跑丢了也不知道。”
嗯...這“略微”耳熟的陰陽怪氣。
“......”伏黑惠眯着眼睛站直了身體。
這時候伏黑惠反倒沒有被發現時的警惕戒備了,他從容地拉開幛子門踏了進去并反手關上了紙門。
大踏幾步。
海膽頭少年銳利得如同刀劍一般的綠眼睛與宵明聽到動靜後望過來的紫眸對上了。
即便之前便明晰過宵明的全容,可現下對上的這一眼還是讓伏黑惠不由地一震。
之前花魁道中時觀客太多,離得太遠,心思不在人身上時還不覺得,現在他就明白了——為什麼明知那些金身佛像并非真神,明知隻是一具凡俗造物,卻總有人對其笃信不疑,對其叩首禮拜。
也總會有人願意一擲千金,抛下全副身家财産就為了宵明垂眸唯獨将自己納入眼底的一刻,就為了她允許自己一見芳顔時一句輕飄飄的“擡頭”。
動人的并非獨獨花魁如月瑰麗的容貌,而是“她”那浮華萬物都無法撼動的姿态——那是凡人施加的遐想,他們在宵明的身上觸及到了己身癡念中“神明”的衣角。
在她(神明)平靜的審視中,你所有的善舉與罪行俱洞若觀火,卻也不過皆等的芸芸衆生。
他們已然得到了“寬恕”。
然而此時有幸和花魁面對面打量的伏黑惠卻不覺得自己觐見了神明,他隻是看見了一尊流光溢彩的空心琉璃。
[不該是這樣的。]
望着那雙倒映了一切卻也空茫一片的眼睛,伏黑惠這樣想。
他狠狠地皺起了眉頭。
這個人不該是這樣的。
...
“嗯嗯。”
七花結音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姑娘颔首淺笑。
大概是男裝也掩蓋不了她作為母親的本質,在“男人”溫和的笑容下,年僅12歲的女孩不由地産生了一股親近之意,開始滔滔不絕地說着自己身邊發生的事情。
“原來如此,小穗緒平時很努力啊。”
完全沒注意講故事的對象從“七花先生”變成了自己的女孩子聞言有點沮喪:“嗯,但還是比不上姐姐們,同樣的事情姐姐們就比我厲害得多,做得也更好。”
說完,悄悄瞥了一眼旁邊和咒術師們相處得熱火朝天(誤)更年長一點的遊女。
不過,她或許要比新來的豬子姐姐要強?
“嗯......也包括那位宵明花魁嗎?”七花結音仍然保持着面具般親和的笑容,眯起的眼睛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
至少她身前的小穗緒是看不清的。
“宵明花魁?”女孩眨了眨眼睛,雖然下意識跟着反問了一句但倒也不意外——來荻本屋的客人或多或少都是沖着宵明來的。
“那是當然的啦!”她說,“宵明大人可是吉原遊女的頂端——花魁!那麼漂亮,也很有才華,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客人大老遠趕來見她呢!”
“我剛剛在花魁道中上見過[她],确實是很一個美的人。”七花結音順着她的話講,接着好像不經意的好奇般,“你叫其他人姐姐,卻叫[她]大人,[她]平時對你很嚴格嗎?”
“嗯......那到不是。”
小姑娘顯得有些苦惱。
她說:“宵明大人是很溫柔的人,無論我犯了什麼錯也隻會指出哪裡錯了,不會像有的姐姐揪着一點對我說教講個不停,也不會像老闆娘一樣關我小黑屋。
而且她還會分給我客人送來的點心,有些事情鼓起勇氣去拜托她的話也不會拒絕,還有還有......”
穗緒有些滔滔不絕地講着。
然後,在不經意間擡眼看到面前之人莫名要比剛剛更好看些的笑容時,蓦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店裡的[客人]面前。
——這樣的唠叨就顯得有些失禮了。
于是,她快速結束道:
“總之,在宵明大人眼裡,我和姐姐們、和老闆老闆娘、和那些客人沒有什麼區别。”
“大家都是一樣的。”
正因為深知自己長大的這個吉原、宵明長大的這個吉原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所以她發自内心尊敬着這樣将自己視為一個[人]的宵明大人。
七花結音含笑看着面前講着宵明大人有多好多好的小女孩,睜開的眼睛裡濃郁而柔和的紫色如同一場紛落的花雨。
“......但是?”她輕聲引導着。
見客人不在意或者說對自己的話頗感興趣的樣子,穗緒也就接着講了下去。
“但是...偶爾、這樣的宵明大人也會有點可怕。”
就算話題的正主不在這兒,可穗緒還是扭着眉頭,有點瑟縮地抿了抿嘴。
别看她現在一口一個“宵明大人”,其實她與宵明相處的并不多,平日裡也隻是遠遠地觀望着憧憬着花魁,舉出的例子已經是少有的接觸了。
“即使就在身旁,可我總覺得宵明大人與我隔了一層東西。她看着我、看着我們的眼神很遙遠,并不是同有些客人一樣的高高在上,而是......”
她看着[人],就好像在看一株随處可見的花草,一扇無處不在的紙門,而非與她同等的、活生生的同類。
該如何向你們解釋呢?
荻本屋的大人們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規則——那就是沒事不要打擾宵明花魁。
不但是因為她作為花魁的身份地位,也不隻是因為她喜靜的性格以及若有若無的迫人氣勢,還因為......除了心思單純,好奇心強的小孩子,誰會沒事老往審視着自己,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神明大人”面前湊呢?
在那雙剔透到空洞的淺紫色眸中,萬事萬物無所遁形,卻也如過眼雲煙。
明明幼時在羅生門艱難苟活,少時終于在燈紅酒綠的花街得了一席之地,本該是最執着于權勢的人,卻始終遊離于人群之外。
——血肉堆積的錢币換取不了她的微微一笑,虛榮造就的愛慕軟化不了她漠然的眉眼,就連仿佛觸手可及的“自由”也動搖不了她的無動于衷。
沒有人知道宵明在想什麼。
沒有人知道宵明想要什麼。
但伏黑惠知道宵明絕不該是現在這副模樣——“她”活着,也隻是因為“她”還活着。
“為什麼不阻止那個東西?”
海膽頭少年問面前因為他光明正大的出現而難得帶上點詫異的花魁,目光灼灼。
“你可以阻止她的不是嗎?”
他的神情是如此的平靜與肯定。
大概換個沒有劇本的人來就要吐槽或驚怒于伏黑惠一系列突如其來的謎語人行為,但被提問的人是那個宵明。
美麗的花魁既不質問伏黑惠的身份,也不疑惑他為什麼知道“她”知曉并有能力阻止[那個東西],在那難得的詫異斂去後“她”同樣平靜甚至有點好奇地反問:
“為什麼要阻止她?”
伏黑惠松攏着的手緊了緊,臉上卻依舊是那副鎮定的神情,好像在和宵明比誰先變臉誰就輸一樣。
“因為會有更多無辜的人因此死去。”他說。
“嗯——”宵明輕輕一歪腦袋,幾秒後認真地詢問他,“所以呢?那些和我有什麼關系嗎?”
她波瀾不興的語調帶着一股孩童般直白殘忍的單純。
“......”
伏黑惠沉着臉不說話,虛虛握拳的手猝然繃緊。
宵明直接了當的反問讓本就不善言辭的少年想不出更恰當的回答繼續“試探”現下的情況。
但幸好,花魁對他似乎産生了一點鮮少的興緻。
宵明莫名地看着他難看起來的臉色眨了眨眼,繼而恍然大悟道:“你不高興了。”
“因為她曾經吃掉了和你有關系的人,你憎恨她?因為她的捕食對象是你的同類,你感同身受?”她一邊觀察着海膽頭少年一邊猜測,“因為你認為[我]會為了那些(無辜的)人阻止她?”
伏黑惠一怔。
“你認為[我]本該為了那些人阻止她。”
明明他的臉色基本沒變,可宵明似乎肯定了他不高興的原因。
自認為得到了答案的花魁感到一絲驚奇。
面前的少年到底哪裡來的“她”會偏向人類的認知呢?
因為這具和人相似的皮囊嗎?他将“她”視作[人類]、視作[人類]的同族了嗎?
雖然宵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生物,“她”也對搞明白自己是什麼種族毫無興趣,但“她”确認自己并非完全的人類——畢竟就“她”的觀察而言,所謂種族就要有一定相同的[本質],可也沒見誰擁有和自己一樣的[本質]。
因此,宵明難能可貴地糾正了伏黑惠的部分認知,并解釋了自己并沒有偏袒哪一方的意思。
她說:吉原的人類不興同類幫助同類那套。
她說:人類于我,和飛禽走獸、和草木山石、和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沒什麼不同。
她說:那個東西吃人就像人要一日三餐、蜘蛛捕食蝴蝶、鳥兒早起吃蟲一樣屬于生活中的常見現象,不值得大驚小怪。
花魁叙述着口中“常識”的姿态坦然而平靜甚至稱得上溫和坦誠,但配合着話語的内容卻仿佛揭開了類人的皮囊露出一角非人的本相,細思之下讓人不由地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于是宵明在說完後發現少年的臉色居然可以比之前更臭了。
伏黑惠攥緊的拳頭嘎吱作響。
那顆原本就吊着的心因為這個真心實意的答案而猛地一沉,連帶着臉上本就皺起的眉頭狠狠一蹙。
無疑,宵明平等的“常識”讓或多或少受那人的影響并且秉持[不平等地拯救他人]理念成為咒術師的他感到憤怒。但伏黑惠也清楚的知道造成這一切的并不是面前令他的心一沉再沉的花魁,而是這個幻境背後的咒靈。
于是,他勉強收起了自己的怒意,身體卻也不免向前花魁的方向傾了傾,邁了幾步并冷聲開口:
“就算你的朋友...你身邊的人成為鬼的獵物,被鬼吃掉,你也會像這樣——唔?!”
少年的诘問戛然而止。
意外就是這樣的突然,這本該是一句相當嚴厲的問責,但在突如其來的、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滾出來的手鞠的突襲下也就半途而廢了。
是的,或許因為按捺的怒意而忽視了周圍的情況,本來氣勢洶洶的伏黑惠一不小心踩到了一顆手鞠球。
——所以身體因此而重心不穩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當然,這對于二級咒術師伏黑哥來說隻是小菜一碟,連這樣都能摔倒隻能說以前挨的那些訓練(打)還不夠毒。
伏黑惠上挑的眼睛犀利地眯起,就算因為此時兩人不算太遠的距離而不好立刻反應,卻也極為迅速地調整好了動作,就等最佳時機。
但......宵明不知道啊。
少年傾斜的身體如同慢動作一樣倒映在“她”眼中,莫名的心念一起,始終端坐于桌案之後的身影終于動了動,寬大的衣袖便如雲紗般輕飄飄地擡起,輕而易舉地将少年納入懷中。
伏黑惠:?!!
少年刷得一下瞪大了自己的綠眼睛。
厚重而針腳細密又夾雜着銀絲的衣物讓這個懷抱并不如何柔軟,但不沾半點脂粉靡亂的淺淡幽香貼切地彌補了這個缺點,溢滿了少年的鼻尖。
伏黑惠單膝跪地,渾身僵硬地(被迫)埋入宵明的懷裡,平時能将各種武器耍得虎虎生風的兩條手臂都不知道如何擺,放也不是,不想放也不是,顯得無措極了。
他放大而渾散的瞳孔從眼前精美的六角梅花暗紋向上移,然後毫不意外地對上了宵明低頭看過來的平靜的淺紫色眼睛,不過半尺之距。
在那雙眼睛裡,他看到了一個眼睛睜得溜圓,好似被人撸了一把蛋蛋的黑貓一樣迷茫、震驚又可憐兮兮的炸毛少年,而不是一個肅穆冷靜、時刻警惕、立志于拯救同伴的咒術師新星。
伏黑惠:......
意識到自己正埋在對方胸前的海膽頭少年彈簧一樣猛地向後一仰!瞬間脫離了“她”的懷抱并嗖的一下站直了身子。
“......抱歉。”
伏黑惠側過腦袋,深綠色的眼睛漂移着不去看宵明,白皙俊秀的臉神色淡淡,好像剛剛的事情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但浮着點點紅暈的耳尖卻暴露了他此時的心情。
雖然大緻确定了對方的身份,也知道“她”并非如“她”外表那樣是個正值年華的嬌美少女,但素來講禮貌的少年仍舊為了剛才的失禮而感到不好意思——盡管那并非他的錯。
不過也因此,本來繃得像根即将斷裂的琴弦似的氣氛顯而易見地舒緩了許多。
對比起伏黑惠,荻本屋的花魁大人可就從容多了。
大概是那兩個秃不小心留下的東西——宵明收回了看向手鞠的目光。
隻見“她”淡定地撫了撫剛剛因為接住伏黑惠而弄皺的衣袖,繼而安然地坐了回去,繼續之前的話題。
“我不知道人類的‘朋友’是什麼,不過如果你說的‘身邊的人’是指她們的話......”
宵明不再直視伏黑惠,視線越過少年修長的身形望向他的背後,似乎透過那紙門樓閣看見了那些不得不扯起笑容接待客人的遊女們。
遊離于世的花魁不但情感稀少,對自身的情緒反饋也十分遲鈍。
沒有激烈到堪稱絕決的情緒去撬開那堅固的石層,又增能奢望那些不被非人美貌所蠱惑的稀少善意能夠在十幾年内水滴石穿呢?
“或許那樣子死去對她們來說會更好吧,就是死亡的過程可能會痛了點。”
她平淡地陳述着自己眼中的事實和耳聽的見聞。
“起碼她們會在那裡得到吉原不曾擁有的公正,據說地獄的薪資待遇也很不錯。”
至少聽那些招魂的鬼卒是這樣說的——雖然那時還不是花魁的宵明并不明白[薪資待遇]是什麼。
不過,在此後的宵明眼裡,[死亡]大概就是換了個地方重新生活。
伏黑惠幾乎要被宵明的邏輯給繞進去了。
多說無益,面前的人并非他的那個[雪鳥],也不是被母親寵愛長大的[由紀],而是獨自一人在吉原摸爬打滾了十幾年的[宵明]。
勉強勸自己想通的少年人松開了帶着幾個深深月牙的掌心。
委婉的試探好像并沒有起到作用,被他人強硬喚醒也不知道會有怎樣的風險,思來想去,伏黑惠決定先去和同伴回合。
——首先從合情合理地離開宵明的房間開始。
不過還沒等他想出法子,脾氣捉摸不定的花魁好像忽然間對他此前的失禮有了反應,又好像隻是單純厭煩了這樣的一問一答,平靜的臉色帶着幾分怠倦,一改之前的溫和,毫不留情地開始趕人。
“你該走了。”他說,“記得帶上你的兔子。”
雖然看不透現在的宵明,但伏黑惠的潛意識裡或許依舊如往常般信任着他,既然對方這樣說了那他也就從善如流,揣起房間裡唯一一隻脫兔幹脆利落地退出了房間。
“咔哒。”
幛子門被關上了。
美麗的花魁收回看向門口的眼神,低頭看向手邊含苞未放的櫻花枝。
“......”
也許是很久,也許是很短暫的靜默。
“哎呀,怎麼這就叫你的小情郎走了?”
妩媚的聲音打破了原本的空曠與寂靜,卻使本就凝固的空間宛如攪和的漿水般泥濘。
端坐于桌案後的宵明擡眼看向來者,似乎早有所料。
“雖然我不怎麼吃男人,不過看在他那張還不錯的臉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當個小點心。”
說着,她看到宵明那張全然不見半點驚恐害怕的平靜臉龐似乎頗覺趣味,不禁笑出了聲。
“呵呵,當然無論什麼人都比不上你。”
銀鈴般的輕笑宛如情人在耳邊的侬語。
女人梳着一頭濃夜般漆黑的長發,極盡美豔的臉上紋着大朵紫紅色的花,與不在一個審美概念上的宵明相較也稱得上不分伯仲,反倒顯得這句[比不上]平白添了幾分諷刺。
若說宵明是依托了人們遐想的神明佛像,那麼她就是勾起人性/欲/念的陰郁豔鬼。
不過這麼說也不算錯。
滿載的食欲以那雙刻有[上弦六]三字的金色眼瞳為開口,幾乎要從類人的皮囊中溢出來了——看得出她對宵明很滿意——身後血鬼術拟造的腰帶如同伺機而動的毒蛇,蠢蠢欲動。
非人的存在,食人的惡鬼,籠罩吉原百年的陰影,上弦之六——
[堕姬]。
“安心吧,我會好好一點一點品嘗你的。”
披着人皮的惡鬼惡劣地笑着,高高在上地賜予了獵物“嘉獎”。
而被視為掌中之物的美麗花魁,淺紫色的眼睛一凝,握着花枝的手攏緊——
突然!
“咔哒!”
“哈啊、哈啊——”
紙窗開合的聲音伴随着運動過後急促的低/喘。
在這場捕獵中,似乎有不速之客造訪。
然而,不提眼神依舊不偏不倚的宵明,就連惡鬼也隻是将她美得邪性的刻字金目往窗戶邊一瞥,塗着豔紅口脂的嘴對着這位早有預約的客人勾起不以為意的一抹弧度。
“哎呀,你來得有點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