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劍,看向那塊再熟悉不過的山石,“吾以為你不會再來。”
程雲抱劍,讪笑着從山石後走出。
之後還是同從前一樣,程雲早出晚歸地看裘弈練劍。有時來了興緻,裘弈便與程雲切磋一番,将這小弟子打趴在地,再詢問對方可有從方才那一戰中學到什麼。
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
謝英對程雲的管教越來越嚴,仿佛故意置氣一般,不允許程雲在劍術上有自己的理解,一定要按照他教的方法出劍,不然就說程雲跑出去跟裘弈玩野了,連打帶罰,弄得程雲雙手遍布傷痕,時常握不住劍。
程雲手上的傷耽誤了練劍,裘弈自然察覺到了,去找謝英要說法,但他又不是程雲的誰,用什麼名義要說法?謝英一句“老夫管教徒弟還輪不到你來插嘴”便将他堵了回去,最終不了了之。
後來,程雲不再能一整日都在落櫻頂看裘弈練劍,反而時常要待在謝英那裡學刻闆劍招,但若是逮到空閑時間,程雲還是會偷偷去落櫻頂偷師。
反正行神道君不下仙門,什麼時候去,都能看見裘弈在落櫻頂上,裘弈也從來不會吝啬于授劍——雖然都是程雲在自己琢磨自己學。
一般一個專門練劍的宗門,隻會流傳有一種劍術,可能這種劍術下分有許多流派,但這些流派都各學各的,很少有人會把全部流派或是全部劍術都學一遍。
會的劍術多了,若非天資絕頂、融會貫通的奇才,他人容易迷失在多種劍術裡,在面對危機時,會因為懂得的劍術太多,反而不知應當用何種劍術來應對險境。所以裘弈一直認為,劍道應從實戰中習得,形成自己的流派。
意外發生的很快,快到就連裘弈也沒有及時反應過來。
在一次上清宗與青雲宗以友好交流為由召開的宗門徒子比試大會中,程雲對陣青雲宗的一名同階用劍弟子。因為謝英就在現場觀看的緣故,程雲一直使用謝英教授的劍術來抵擋青雲宗弟子的攻勢,可謂是節節敗退,毫無還手之力。
那名青雲宗弟子急于求勝,動了殺招。在裘弈的手底下練久了,程雲能根據對方的動勢總結出合适的出劍方式,他暫時停止了謝英所教的刻闆劍術,轉而欲用自己總結出的法子去應對迎面而來的殺招。
在場外關注着程雲一舉一動的裘弈見狀,面上神情雖未變,但眼中前所未有地流露出了點欣慰。
另一邊見狀的謝英卻怒不可遏,拍案怒吼道:“程雲!你心野了!”
現場一直寂然無聲,程雲和那名青雲宗弟子都讓這一聲蘊含威壓的怒吼吓得不輕,程雲慌了神,下意識地擺出謝英所授的劍法招式,而那名青雲宗弟子沒有及時收住手。
頸間血濺出去很遠,在裘弈雪白的衣擺上點出兩粒鮮紅。
青雲宗的那名弟子吓得把劍再從程雲的脖頸中拔出,扔了劍抱住栽倒的程雲,惶然無措地說着對不起,又哭着喊自家師母來救場。
現場頓時亂成一團,誰都料想不到一場小輩間的比試真的鬧出了人命。裘弈看見程雲落地時轉頭往他這邊望來,那眼神不是求救,也不是怨怼。
隻是痛苦又惶然地詢問:道君,這種情況下,我該怎麼辦?
裘弈也不知。他很想上前去幫程雲一把,但他不會救人。
他隻會用劍,隻會殺人。
那謝英見程雲快不行了,也不知該怎麼辦,又恐自己剛剛大喝的那一聲會被青雲宗的人追責,連忙制造出一場更大的矛盾來轉移衆人的注意力。
他做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沖過去揪住裘弈的衣領,吼道:“都怪你!誰讓你亂教他的?!若不是你亂教他,他會被那青雲宗的小子給捅穿了喉嚨?!!他先前用老夫教他的招式都應對的好好的,怎麼偏偏換成你教的法子時就死了!!”
因為這一嗓子,全場的視線都凝聚到裘弈身上。
天才要習慣被人注視,但那天的視線仿佛都化作了一根根針刺,紮得裘弈好疼。
他想通過他對戰局的觀察以及對劍道的了解來給所有人分析程雲到底為什麼會被那明明能躲過的一擊命中,但自己的視線好像黏在了程雲不斷湧血的傷口上,那傷口明明不在他的喉頭,卻令他無法言語。
那名青雲宗弟子的師母擅長救治之術,但片刻後擡頭哀歎一聲,說道:“不行了,我吊着他的命,諸位師長還有什麼想對他說的,快說吧。”
裘弈一把推開抓着自己的謝英,兩步走到程雲身邊。他蹲身,一把冰劍迅速在他的手心凝結成形。
“吾給你報仇。”話落,裘弈用冰劍紮透了程雲的心腔,給了程雲一個痛快。
小徒子都很脆弱,無需攪毀其丹田,單單是一些命門受損,便能夠要了他們的命。
三日後,謝英被徒子發現死于後山,丹田盡碎,脖頸被什麼尖銳而形如棍的東西貫穿,查不出屍身上有可以指認兇手的殘留痕迹。衆人心裡都有猜測兇手是誰,但無人敢議論,都怕自己成為下一具橫于後山的屍體。
“學聰明了啊。”錢更渡扒了幾粒花生米,搓掉紅皮,放在小碟裡,推到裘弈跟前,“知道殺人滅迹了。”
裘弈問道:“師父不怪吾?”
“怪啥啊,老子早想弄死謝英了,這不是下手不幹淨,一直也沒找着機會試試我和他的實力差距有多少嘛。”錢更渡又将裝着花生米的碟子往裘弈跟前推了推,示意裘弈快嘗嘗,“能幹出這次這種事來,我看他腦子不夠清醒,再留着他,宗裡的後生要讓他給禍害完了。”
裘弈垂眸,看着小碟裡的幾粒花生,想說自己到了如今的修為,不應當再吃凡物,但猶豫片刻,還是拈起一粒來放入口中。
世事無常,今日還在的人,明日就可能奔赴黃泉。裘弈突然很後悔,自己多年前應當嘗嘗那條烤魚的味道。
過了沒多久,師父也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