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以半深,景霖卻沒有如同昨夜一般。他靜靜候着,不久終于等來了礙事的人。
牢頭吩咐獄吏出門當值,自己一個人進來巡視。并且很有目的性的轉悠到了景霖牢房前。
“今日你也是能耐了,一個蹲在牢裡的人,還敢給大人臉色看。”牢頭淬了一口唾沫,左右瞧瞧,伸手掏了鑰匙插進鎖孔。合上門,他看景霖沒動,就湊近了幾步,“不久仗着家裡有幾個臭錢,在這給誰擺臉色呢。江南不缺你一家,先掂量掂量自家排老幾吧。”
景霖邈着他,平靜問道:“你給我下了什麼毒?”
牢頭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吳小六這是感覺出渾身不對勁,這才猜到是自己搞的鬼。事已至此,他也懶得繼續裝,裝了一日,可把他悶壞了。
“筋骨散而已,你個吳小六空有蠻力,現下我斷你前路,也好讓你漲漲記性,出門在外,禍從口出。”
“你在這任職多久了。”景霖懶得和他廢話,冷聲逼問。
“十五年。”牢頭腦子一卡殼,反應過來時覺得失了威嚴,又補充道,“怎麼,爺爺在這的權可比你這毛頭小子要大。”
“十五年……”景霖迅雷不及地揪住牢頭的衣領,将人打在地上定住穴位,俯身摁住牢頭脖頸處暴起的青筋,道,“在這裡吃盡了好處,嗯?”
牢頭驚慌失措,他不懂景霖怎麼吃了筋骨散還有這麼大力氣。重要的是他現下被人單手擒着,臉着地,整個人跪伏在地,實在太沒有面子。
吳小六點了他穴位,他的嘴張着卻吐不出半個字,口水順着嘴角溢出,劃在地上惡心了他自己的臉。
“付老九曾經押過來了一個女人,在被斬首前就死了。你告訴我,怎麼死的?”景霖輕聲細語,話卻如蛇蠍鑽進牢頭的肺腑,“如今你想用同樣的招對付我,我是不是該誇你聰明絕頂啊?”
夜裡,牢頭瞪着眼珠看向景霖。沒有提醒他還真忘了,其實從這個角度看,這吳小六長得真像當年那娘們。
隻不過那女的軟弱可欺,一碰就倒;這吳小六倒是身子骨硬朗得很。牢頭心中閃過一絲悔恨,又夾帶這一絲興奮。
悔恨的是當年還沒玩夠那娘們,那娘們就遭不過斷了氣,弄得他不得不提前給那娘們安上個襲擊獄吏的罪名,将人更快推上斷頭台。
興奮的是……牢頭仔細看着,越來越像,他不禁吸了下嘴,沒讓口水繼續留着。莫非這吳小六還是那娘們的崽不成?
景霖嘴邊微彎,露出個淺淺的笑。黑燈瞎火,他不慌不忙地掀開稻草,撥出了二兩飯。
牢頭頓時慌亂,眼裡露出了恐懼。
這二兩飯沾了塵土,髒的不行,又挨着角落,惹了潮氣,已經生出一股臭味。
景霖拿一根稻草打打那飯,另一手拎着牢頭的肩,讓人湊過去。即便那牢頭使出渾身解數,也退不了分毫。
“吃飯吧。”景霖将人撂在那,起身勾走牢頭腰間的鑰匙。沒一會就開了鐵門。
——風小六的鐵門。
“我們應當重新認識認識。”景霖對風小六說道,“風大哥,你在這待了不止七八年吧,讓我算算,從昌永三十二年到如今,該是有二十年了。”
風小六自景霖在折騰牢頭的時候就一直觀望着,他此時也卸下了僞裝,皮笑肉不笑:“小弟啊,牢裡也沒有叫‘風小六’的人呢。”
二者對視幾眼,忽而同時笑出了聲。
“要不是今日那大人來探監,我還真沒猜到。”景霖低聲說道,“如此,我要找的人就該換換了。”
“換成誰?”風小六回道,“這牢裡所有人的名字你也聽清了,不需要我,你也該找到你那‘滅門仇人’了吧。”
景霖将鑰匙扔給風小六,在對方一臉懵的時候回着:“還是付老九探監的人。你知道是誰。”
風小六卻搖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
“那我就換個說法。”景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他探的是昌王,而你要麼就是昌王,要麼就是昌王老部下,無論哪個,都能幫我找到人。”
風小六咳了一下,再返回頭來看着面前這位“吳小六”,還在裝傻充愣:“昌王?孩子,你不要亂扣帽子,昌王絕食而亡之事當年可是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史冊上記載得明明白白,你不相信百姓凡言,也得相信當今聖上呐。”
景霖蹙了下眉。
“你知道我為何被抓進來麼?”景霖用氣音接道,“滋事鬥毆,攜出言不遜,置喙聖上。”
風小六後仰了半個身。
“當今聖上于當年不過偏門庶子,家族沾親封了号,長居京城。聖上自小因血統不純常遭王侯貴子排擠,幸而太子垂憐,将其護在身後,兄弟二人情比金堅,一同長大。昌永二十六年,太子屠盡其餘皇子,世襲得位,延用年号,并賞聖上封地,加封進爵,縱容聖上。而聖上年前‘閑散王爺’之诨号也舉目皆知。”景霖歪了歪頭,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接着道,“哪知聖上無意府中閑,着眼天子樂。昌永三十二年,大局已定,聖上借皇後為兒謀權之火謀害昌王,事後斬草除根,昌王一脈片甲不留。”
燭火之下,風小六眼神晦暗不明。半響,風小六答道:“吳小六,你這麼說是要掉腦袋的。”
“實話實說罷了,史冊上記載詳細,我也不過是稍微添了點料進去。至于真假,昌王淮王自然知曉。”景霖歎了口氣,“可惜當今聖上志向隻為高居聖位,貪圖享樂。鄉下疾苦從不多問,凡事皆由宦官自行拟定。是非對錯不分,事從緩急不分。朝中武、景、楚三黨勢如水火,景相權勢滔天,百官按捺不住。這些在聖上眼裡不過幼童兒戲,哄哄便罷。如此下去,武官懈怠文官焦躁,國必大亂。”
風小六盯着景霖,玩着手下稻草,他聽完這一番話,驚歎地晃着頭:“小商戶可沒有如此見解,你到底是‘吳小六’,還是什麼别人?”
景霖慵懶地盤着腿,纖細的手指抵在唇前,與風小六講道:“那就要問風大哥,你到底是昌王,還是昌王老部下了。”
聰明人往往隻需要一眼就能了解對方的意思。
夜裡沒有鳥鳴,頂多隻有蛙聲。獄吏被牢頭推到外邊去,是肯定不敢開葷吃酒的,連竊竊私語都小心謹慎,生怕一個不注意就被牢頭克扣幾兩月俸。
牢頭嘴裡被塞了飯,一開始還在嗚咽嗚咽,但靜下來聽清了二人談話後,登時吓得冷汗直出,趴在地上打抖,屁都不敢放出一個。甚至氣都不敢出,然而魂已經放出了一半。
至于這牢裡的其他人,沒心的聽不見,有心的自然也不敢發聲。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