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之下他大聲喊道:“給我抓住外面的人!”
追随他的靈儀族軍士望向營帳外圍,果然有數百鐵騎彳亍在外,他們穿過濃煙翻上馬背,不大熟練的勒轉馬頭,一時間蜂擁而出。
劉夕眼看大營逐漸逃空,連臨瑤的兩個護衛都不見蹤迹,氣得吹胡子瞪眼。他被濃煙和臭味嗆得頭暈目眩,捂着口鼻,跌跌撞撞地牽了匹馬,随着靈儀族軍士奔了出去。
宴白領着百餘人穿梭林中,寬茂的林間,樹木足以遮擋視線,這是他們的領地。
十三年前到了越州之後,越州西側與瓊山接壤,管制疏漏,他們便終日奔走在西面郊野剿匪,這片林子,宴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飛來的箭矢皆擊在了樹幹上,偶有幾支擦身而過,卻無人受傷,軍士們笑開了,“山谷裡的人就是高大,那裡會騎射?!”
宴白跟着笑了笑,而後迅速制止了他們,“莫要輕敵,顔都尉如何教你們的?”
衆人洪亮地應了聲是,繼續凝神飛奔,不斷接近谷地,伏在山林中的弟兄亦聽見了聲響,自動的就位,等着來人。
宴白帶着衆人在山腳下馬,穿入山地,靈儀族騎兵以為他們終于要跑不了了,順着谷地飛奔而入,以為乘勝追擊。
他們緊緊盯着在山林中飛速穿梭的身影,忽而出現,忽而隐沒,數千靈儀族軍士全數奔入了谷地。
竟州軍士醒轉了些許,迷蒙中亦聽見聲響,左柯勒令能動的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能放的弓弩皆重新架好。
劉夕跑到谷地外停了下來,他才不傻,這是去不得的地方。調轉馬頭奔向山林北面,甯願撩起衣袍翻山越嶺,保命要緊。
靈儀族人狂奔入了迷,逐漸到了了谷地中心,馬蹄踏在了鐵蒺藜上,一陣人仰馬翻,沒停下的拌在了鹿角木上,摔了一地,後面的勒馬停蹄,才覺不對。
正準備回頭,滾石從兩側山林中落下,無數箭矢橫空而來,谷地逐漸彙出了鮮紅的溪流。
宴白領着衆人走下山來,踏着滿地的血腥搜索了一番,沒有看見一個大俞人,“劉夕不在,你們都去搜一下。”
衆軍事聞令散開,驟如雷雨,須臾之間便鑽進了密林中。左柯帶着左祿掩身林間,靜靜看着,不敢走下去,方才也算稍稍幫了一把,他此刻隻當贖罪,越州軍士從他身旁經過,按着禮法,與他打了個招呼,“左校尉。”
他隻是黯然地點了頭,看着那軍士奔向竟州南郊,又忍不住想問問,便又叫住了他,“你們去做什麼?”
“劉夕不見了,宴統領讓我們去尋。”軍士站住了腳,将領傳喚,不得不應。
“哦,我讓人幫你們。”左柯語氣虛浮,一副不知該不該說的樣子。
那軍士猶豫了一下,拱手道:“大人還請先與統領去說,免得多生誤會。”
左柯腦子裡依舊大片的空白,愣愣地點着頭,“好,你去吧。”
軍士拱手道是,轉身奔離,腳下踏着枯葉的聲音,漸漸遠去,左柯有些茫然,不知要不要去找宴白。
宴白始終知曉左柯沒走,且還幫着放了箭,他繞過滿地的屍首,戰靴下沾了依然溫熱的血,踏過之處,便染紅了的枯葉。
他去林間尋左柯,看見他時,他愣愣站着,也不想着打招呼。早前的傲氣煙消雲散,這是打擊太大了?宴白忽然有些可憐他。
宴白自己走到左柯面前,看了一眼左祿,“你父親做了什麼,都不是你的錯,你不必如此,看你那神色,若敵軍生變,你如何招架?”
左柯見宴白主動與他說話,似乎還在安慰他,自嘲自棄起來,“招架不了便也當贖罪就是。”
“贖罪?你一點兒不了解侯爺,你若要贖罪,便去守好城池,抓到劉夕,你死在這裡,他是不會原諒你的。依我看,他定是親手給你寫的信,是不是?”
左柯看着宴白如鲠在喉,這是什麼邏輯?難道不是仇人死了便好嗎?
“他定知你是誰,可卻用你,你當為何?老侯爺當年隻帶了你父親出征,人犯早就交代,劉夕買通的是侯爺身邊的副手,你卻以為他不知你是誰?”
左柯驚愕了一瞬,低下頭去,千萬思緒凝成了淚,滴在了枯葉中,幾聲脆響之後,他擡起粗壯的手臂擦了擦自己的臉,濕紅的眼睛盯着宴白看了須臾,神色中逐漸褪去了迷惘,“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抓劉夕。”
宴白輕笑,心想這人倒是恢複得快,他拍了一下他寬厚的肩膀,發覺屬實結實,“這才對。”随即視線落在了左祿身上,“你,需跟我回越州大獄。”
左柯腳步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阻止,可他又瞬間意識到這不對,他的父親,是重犯,那罪,百死難贖。
宴白看見了他的動作,知道他的心思,親生的父親,居然走上了邪路,誰又能坦然接受呢?
“你放心,越州大牢隻是住着,不會有人為難他,劉夕的手下住得都不想走。”這人隻有等顧言發落,誰也動不得他,關在越州最安全。
左柯沉下氣來,壓下了心中紛亂,拱手道是,看了一眼左祿,毅然轉身離開,他叫起了醒轉的竟州軍士,領着他們撲向山野之中,錐箭離弦,絕不回頭。
在南城門外的瓊山軍隊始終沒有得到指令,遣了人回去看,卻發現西面大營燒的焦黑,寂寂無人,那靈儀族人慌着腳步往回跑。
消息帶回之後,領頭的靈儀族校尉隻剩震驚,劉夕都跑了,他還在這裡做什麼?自己攻城嗎?裡面什麼情況他都不知道,他自己引了馬往西面跑,跟随他的衆人緊随其後。
留下了受脅迫的兩萬餘軍士和毒師蠱師們站在原地,一衆族人迷惑不解,怎麼走了?去哪兒?
陳清見狀便知宴白定是辦成了,看着逃走的靈儀族人漸漸隐沒于郊野,吩咐一旁的軍士,“開門,讓這兩個人出去報喜。”
五仙族人也看見了城外情景,陳清這一吩咐,心中的猜想便成了真,一下子欣喜至極,跪地叩拜,“多謝大人。”
“快起來,又不是我的功勞,你們快去報信,莫再耽擱。”陳清覺得自己什麼也沒做,隻是在城門上巡了一日而已。
劉夕翻過山林,奔入了竟州地界,一刻不停的朝雍州而去,他想着在雍州碼頭藏入水路,追兵便難以再尋。
可王潛收到陸勻的信之後,轉手便點了兵馬,守在了雍州各處,城防官兵不斷巡視,碼頭城郊皆不放過。
那山林中一裡一哨換做了官兵,哨駐百人皆帶着箭弩刀戟,絕不放過任何一個從林間偷越的賊人。
劉宜亂調兵馬也算歪打正着,雍州和羽州如今連成一脈,羽州未回京城的三萬翌陽軍持着銀槍搭起了木橋,架斷了闌江往東的水路,在岸邊紮了營,一個個身披重甲,防着有叛軍僞裝成客商或百姓順着水路入京,一時間船舶不得通行。
*
翌陽軍陸續回到了京城,老兵早已退役,新兵皆來自各州,攜帶着家眷的就有數萬,明泉帝京開始熱鬧起來。
原本翌陽軍安置家眷的民宅根本不夠住,顧言在大營轉的頭暈眼花,大俞九州的各路人馬紛紛拜他,可有些方言,他真的聽不懂。
“你們會不會說官話?”顧言自己也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有錯,從沒這麼無奈過。
那軍士操着一口廬臨的口音,“握悔一店兒!”
“啊?”從沒這麼疑惑過,什麼玩意兒?他看了看旁邊一個,那個說的是麗城口音,“踏碩!踏回一點兒!”
顧言終于明白了,會一點兒,他對這些地方話也是隻會一點兒,心裡一拉扯,扯平了,不氣。
忙活了一整日,隻安排了一半的人落腳,還有一半在軍營裡将就着,他暈頭轉向地回到了九華殿。
晚甯拿着劉宜的史書當故事看着,見他滿臉挫敗的回來,新奇的很。
“怎麼了?吃了土似的。”
顧言往榻上一倒,隻想閉着眼睛緩緩,腦子裡回蕩着各種地方話,一陣陣暈眩,“阿甯,你能想象雞和鴨子說話嗎?”
晚甯認真想了想,雞和鴨子,一個咯咯叫,一個嘎嘎叫,“我知道,那定是誰也聽不懂的。”
“是啊,我就是那隻雞,今日跟一群鴨子咯咯叫了一整日。”
“你還能說笑,證明還好。”晚甯被他逗樂了,這人真是口不擇言。
顧言坐了起來,繼續抱怨,“我說那是放草料的,他說,是做飯的材料嗎?放那裡可不行!我說,你今日去軍坊裡住,帶上你那妻兒,他說,珺坊是不是曆臨那家,那客棧好是好,可是有點兒遠啊。”他深吸了口氣,好讓自己不那麼窒息。
晚甯笑得趴在了桌上,她那威嚴的大統領,居然也有這半死不活的時候,“你就是沒見過世面,明日我替你去收拾,可好?”
顧言擡起眼來,看着笑趴下的晚甯,不太相信,“你會那些地方話?”
“我跑過多少個州到的越州,你都未曾數過,區區幾句話而已,瞧把你折騰的。”晚甯又對自己的逃命事迹引以為傲起來,之前身為逃犯不敢見人,奔走于山野,遇見的活人都是各種山民,于是什麼話都學到了一點兒,不曾想竟有如此用武之地,她自己也頗感意外。
顧言已不再介意她這特别想得開的毛病,見她一副得意的模樣,便順當地答應了,“那你明日跟我去一趟,我是快瘋了。”說完又躺了下去,終于安心了些,不知不覺便睡着了,許是真的累,身心俱疲。
第二日一早,顧言少有的不知道醒,晚甯把他叫了起來,“你怎睡到現在?快過戌時了,大營還要不要去了?”
顧言扶着頭爬起來,“我什麼時候睡着的?”
晚甯看着他一副迷糊的樣子,覺得他定是累糊塗了,“你說着說着就睡着了,看來這事情确實讓你很頭疼,需要我來幫你解決了。”
顧言揉着眼睛,握起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睡眼惺忪地看着晚甯,“有勞夫人幫我看看。”
晚甯等他洗漱好,便跟着他出門,兩人騎上馬往軍營奔去,從地方過來的軍士看見晚甯時多有還不太懂禮數,直勾勾盯着的。
“大家過來,今日我來安排你們的住處!”晚甯沒想這麼多,下馬走進主帳裡,自己拿起了記錄的冊子,查看起了還未安排住處的軍士的名單。
“逆悶甭拉泱子咧,憂思奏好好索花,不然統領邀走逆悶滴哈。”晚甯擡起頭看見幾個盯着她出神的軍士,用方言提醒起來,顧言聽不大懂,倒是正好。
幾個軍士也不好意思,可無知者無畏,他們也并無惡意,翌陽軍零零散散地拆到了各處,風土人情自是千奇百怪,“皆解好陽冒,哪哩地女官?”
“窩絲清甯郡主,你猛統領滴夫人。”晚甯解釋了一下,把顧言拉到身邊,“你别着急,官話好學,明日請個禦書房的學生來,教他們說就是了,不懂禮數很正常,也是可以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