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的赭紅色的大門終于打開,趴跪在門口石階前的中年男人借着抹淚的間隙擡起眼偷偷瞧去,隻見面前站了一個神色冰冷的少女,雪後的天非一般的冷,她卻隻穿了一身單衣,站在台階上看向自己。
兩人視線倏然一撞,中年人卻假作不曾看見,低下頭閉上眼接着大聲哭喊,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哭喊聲引來圍觀的衆人探究的目光。
魏初蹲下身,并不理會對四周投來的打量探究的視線,盯着他的目光十分平靜,聲音亦是毫無波瀾:“張大人,你官職雖低,可身為朝廷命官,衆目睽睽之下在我一個無官無職之人門前長跪,是想要借文人百官之口對我口誅筆伐嗎?”
張泰忙不疊伸出雙手抓住了她的衣袖,涕泗橫流地哀求道:“郡主,是我教子無方,這才讓吾兒平日所為放肆了些,可您就算再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當接殺人啊!他年幼無知,若不知有何處得罪了郡主,您大人有大量,還請您放他一條生路吧。”
魏初的眼神落在他緊緊攥着自己衣袖的手上片刻,到了他這年紀,他的一雙手卻難見褶皺,手背豐潤,竟比自己這自小習武的一雙手更白皙幾分,顯然是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
她微微用力往外扯了扯袖子,不出所料地被死死抓住,她抽了一下沒抽出來,便也作罷了。隻是聽見他說的話時,像是聽見了十分好笑的笑話,不由露出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笑來。
“張大人。”她垂下雙眼,眸中神色被眼睫覆住,什麼也看不出來,“你的意思是說,我對令公子當街殺人的指控乃是誣告?是我想要陷害他,還是說令郎當街所殺的,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貓兒狗兒,而非一個人?”
張泰一愣。
她再度嘗試着抽出衣袖,未果。隻得從腰間拔出一把锃亮的匕首。張泰目光驚恐地盯着她,生怕那利刃是沖着自己而來,本能地想要松手,可不過短短一瞬,他便摒棄了恐懼,将手中那層薄薄的布料抓得更緊了。
魏初沒有半分猶豫地割斷自己的衣袖,将自己的手臂解放出來,卻并未站起身,也并不去管裸露在寒冷中的半截手臂,保持着蹲下身的動作将手中匕首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才将其歸鞘:“還有一點你說錯了,令郎的年紀怕是比我還大上幾歲,年幼無知四個字也不知從何說起。更何況,我隻是一個小女子,哪裡來的大人大量呢?你賭上自己的臉面和前程來我府門前鬧這麼一遭,倒不如期盼着你身後指使你這樣做的那位能有這份大量。”
她後退一步站起身,提高了音量:“兵馬司捉拿令郎乃是合規合矩的,我既無一官半職,直隸陛下的兵馬司自然不會聽命于我,張大人再如何,求情也不該求到我這裡。張大人,請回吧。”
眼看着她轉身頭也不回地進了門,想到自己此行目的仍未實現,張泰終于急了,不顧自己形容狼狽地大聲道:“端舒郡主,若張佑何處得罪了你,子不教父之過,郡主大可問罪于我,何苦揪着吾兒不放呢?”
“張大人,你是朝廷命官,你的臉面不要了,朝廷的臉面也不要了嗎?”
郡主府的大門開了又關,扔下這樣一句話後,那個小姑娘卻再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彬彬有禮卻又不可抗拒地将自己請離了郡主府門口。
陳管家身闆瘦弱,可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他毫不費力地将體量幾乎是自身一倍的張泰以一種不怎麼體面的方式“搬”到了郡主府外的大街上,而後直起腰拍了拍手,看着面色鐵青的張泰笑眯眯道:“張大人,擾亂郡主府門外秩序,這罪名說大不大,可足夠進一次兵馬司牢獄和令郎相聚了。哦不對,”他像是剛反應過來,“這個罪名太小了,令郎理應關在重刑犯的大獄才是,你們沒法相聚了。”
張泰氣得幾乎吐血,但見管家笑眯眯地驅散了圍觀衆人,随後回去将府門緊閉,明顯再不會出來了。他恨恨站起,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灰頭土臉地離開了。
不遠處茶攤上,一個侍從模樣的人仰頭飲盡粗碗中的茶,在桌上拍下兩個銅闆,匆匆起身離去。
上京城中,不論什麼事情都傳得很快,張泰大鬧端舒郡主府一事,皇帝當天晚上便知道了,當下大怒,連夜将吏部尚書徐牧和右侍郎孟冶召進宮罵了個狗血淋頭,又将張泰連貶四級,貶為了從九品司務方才罷休。
第二日,皇帝召魏初與季玖進宮。
魏初進宮一般都隻在雲光殿,皇帝平日處理政務的乾元殿除了剛入宮面見皇帝那次,她再未涉足過。皇帝尚未下朝,殿内無人,一直跟在王承身後的小徒弟替她打開門,道:“陛下吩咐了,若郡主來了直接進殿便是,殿外冷,别把郡主凍着了。”
殿外積雪清掃得十分幹淨,魏初站在檐下向天上看去,晴空無垠,碧空如洗,今日想必是個好天氣。她搖頭拒絕了小太監:“公公不必麻煩,我在此處等着陛下便是。”
她言語溫和有禮,小太監有些受寵若驚:“郡主直呼奴的名字便是。奴叫做陸平。”
魏初點了點頭:“小陸公公。”
陸平“哎呦”了一聲,眉開眼笑道:“郡主可真是折煞奴了。”
正說着,忽聞有腳步聲由遠及近,二人一齊看去,卻見皇帝未乘轎辇走在前面,身後跟着穿着朝服的季玖,王承彎腰跟在身後,見到魏初,皮笑肉不笑地沖着魏初見了個禮:“見過郡主。”
魏初見皇帝神色喜怒難辨,又見王承沖着自己努了努嘴,想必心情不怎麼好,後撤一步讓開道,低頭道:“陛下。”
皇帝“嗯”了一聲,道:“站在外面做什麼?進去吧。”
她擡頭看向季玖,他一身紫色織金朝服,因尚未及冠,一半青絲垂在肩頭,襯着秀氣面容,是在他身上難能一見的正經模樣,可惜玉帶松松系在腰間,便顯出他身形清瘦,與他蒼白的臉色一呼應,一看便知重疾纏身,沒有半分少年人的朝氣。
魏初心道:聽聞太醫院皆是神醫妙手,不知他們是否替他瞧過了病,若是瞧過了,也不知能否察覺到什麼不對。
季玖拍了拍她的肩膀,神色倒是稀松平常:“走吧。”
乾元殿内日夜不休地點着沉香,魏初初時并不習慣這個味道,如今倒是聞慣了——這香與雲光殿中日日燃着的香一模一樣,應該是皇帝喜歡。
陸平極有眼色地關閉了殿門,厚重的殿門一合上,殿内便隻有外面的雪色映着日光透過貼了棉紙的窗格折射進來的光,瞬間昏暗了許多。
魏初在殿外站久了,還未能适應驟然暗下來的四周,便聽見皇帝問季玖:“方才所議之事,你可有什麼意見?”
她隻能隐約猜測到皇帝今日召她應與張佑一事有關,可皇帝此時先與季玖論事,她也不便出聲,隻好沉默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