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為什麼？心說謝明青今夜古怪，黎風烨拉着他的手指向花燈，“同門之誼、朋友之義、風月之情，無論出于哪一個理由，你有所為難，我不會袖手旁觀。何況我是你的師兄，我是你的大哥，我愛你。”

謝明青苦笑：“黎師兄，你……為什麼會愛我？你憑什麼愛我？”

“憑、什、麼？”黎風烨一刹如墜冰窟。

腕上更緊，謝明青牢牢抓着他，盯着他的雙眼不放，“那一年，母親下葬，我焦頭爛額，偶然聽見一道熟悉的名字——據傳花神會上有少年初涉江湖，一戰成名，喚為‘黎風烨’。”

“數月後，镖局倒竈，衆人各掃門前雪，我都忘了那段日子究竟如何度過，卻永遠記得大街小巷說着黎風烨來到隴城。此後多年，我總能聽見刀劍雙絕的大名，黎風烨三字傳遍大江南北，可我甚至不能見一見他。”

“不隻黎師兄，書生、大師姐、重明、莊主、二莊主，我都不能一見，我……”

聽至此處，哪來冰窟不冰窟，黎風烨唯有心疼。

那對輕眨的雙眼簡直下一瞬便要落下淚來，黎風烨連忙說：“你、你想見便可以見啊，我們一直在——是因為嘉王之事？”

“嘉王修練《九連環》走火入魔，又有權勢滔天的仇人虎視眈眈，那年王府有變，你才因故回到隴城？之後謝當家離世，镖局倒竈，如果皆有那人插手，興許接下來就要輪到你？假死脫身，十年不能相見，阿珂，你怕禍及山莊？”

情急之下，黎風烨一通直言直語，謝明青卻笑意漸去。

不見淚珠，不聽泣聲，他面無表情地握緊了黎風烨，目光閃爍。

謝明青并未回答，而是說：“離山後，我與母親借出镖名頭上京，來到王府。直至那時，我年有十六，方見了小妹一面。可是來不及欣喜家人重聚，更來不及尋見嘉王蹤迹，未過幾月，母親便已離世。”

“七年，黎師兄，我在鳴春山莊待了整整七年……如果這七年間，我不在山莊，而是照舊回到隴城操持镖局，為母親分憂，陪伴在母親左右，她是不是就不會死？吉燕镖局是不是就不會落得如今地步？此後無論我如何彌補，人死不能複生，失去的再不回來。”

“多少年過去，每逢月圓，我根本不知怎麼面對自己。我愧疚，我悔恨，可我放不下那七年，也舍不得那七年——若我未曾上山，興許這一輩子都不會與你們相識。若我如常離山，不再留在山莊，或許我們更不會記得彼此。”

“黎師兄，你說你選不了，我也一樣。當我屢屢聽見你的名字，想來想去，我的确無顔面對你們其中任何一人，正巧你們亦不認識‘謝明青’此人，偏偏你——”

“偏偏你說你愛我，你要我……怎麼也去愛你？”

黎風烨喉中苦澀，悶聲道：“阿珂，多年前謝當家同意你留在山莊，那就代表你可以……”

忽地，黎風烨說不下去了。

六年前，他站在化為廢墟的梁府門前，何嘗不是類似的心情？幾個月前，重回朔雪，梁之鴻墓前，謝明青說他明白，當時的他卻覺得謝珂并不明白。

心尖仿佛被人緊緊揪住，黎風烨越發痛苦，索性一側身，雙手穿過謝明青雙臂，狠狠抱住了對方。

他抵着謝明青鼻尖改口：“阿珂，你走的那一年，他們都與我說逝者已矣，說往事不可追，我對你說不了，但至少如今我在你身邊。”

随後，黎風烨将人攬在懷中，撫着謝明青後頸按在自己肩頭，“你若實在難受，不如在我肩上哭一會。”

“……”

肩頭的料子一陣摩擦，謝明青掙了掙擡起頭，摸不透情緒的雙眼定定看着黎風烨，“阿烨，我常常想，我這一生大部分時光都是借來的。二十餘載光陰，屢屢抛卻姓名離家，以另一道名字與身份行走世間，是借。”

“五六歲時，告别京城，前去西北，行謝家家傳秘法習武，于一線生機裡活下來，是借；八歲時，留在鳴春山莊偷得七年無憂無慮，是借；十六歲之後，真氣雜亂暴竄，另尋他法緩解，是借；二十五歲，再見你與山莊衆人，别有圖謀，是借。”

“我借了如此多，恐怕一生都無法償清。遑論我本不該存在于這世間——想來你早已知曉，嘉王與謝當家夭折的那一子從無記載，對我而言，數年好活已是萬幸中的萬幸，你卻說你愛我。黎大俠，你讓我怎麼還？”

聽他比自己更慮于此事，黎風烨指腹輕刮，蹭了蹭謝明青臉上的小痣，小聲嘟囔：“不想讓我愛你，那你别喊我相公啊。阿珂，總不能是因為當年我說我要娶你，你惦記了十幾年吧。”

他随即大聲了些，說：“講什麼借啊還啊，你也不是欠我錢，為什麼要還？”

謝明青頓時睜大了眼，滿臉匪夷所思。

周遭陷入沉默，黎風烨不解着，尚未說話，眼前人雙眉一抖，止不住地笑了起來：“可我當真欠你銀兩。”

“……”黎風烨咳了咳，“不管了。”

謝明青靜靜地瞧着他，竟如此熄了火，倚在他肩頭，與他十指相扣，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