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當歸内力深厚,武學造詣卻不如相對他年紀長些、經驗豐富些的夫人祝雲聽。幾年來,莊裡人來人往,沒人拜他為師學藝,一概喚他“師爹”。
而連長洲感其救命之恩,天天把黎叔二字挂在嘴邊。
黎風烨既不如英姿飒爽的母親功夫高,也沒有性子溫雅的父親知識淵博,聲音越近,他隻能把自己藏得越不顯眼。
“黎風烨!”大師姐仍在喊他的名字,“風烨!小瘋子!”
夥房門環被人輕輕叩了一下,連長洲的聲音再次響起:“師姐,夥房裡頭有亮光,我猜阿烨又在這裡。”
随即,夥房大門被人一腳狠狠踹開。
一道長長的影子垂了下來,黎風烨擡頭,視線從對方鞋尖漸漸飄到那張橫眉怒目的臉孔,果然是祝雲昭。
是比他大上五歲的祝雲昭,也是令他聞風喪膽,兇神惡煞的大師姐祝雲昭。
大師姐是祝、黎夫妻撿來收為弟子的第一個孤兒,她随了祝雲聽的姓氏,随了祝雲聽的天賦,也随了母親年輕時的性子。雷厲風行,果斷決絕,對待莊裡女弟子們溫柔無比,換成他們這群見了鬼的頑劣小孩,便相當嚴苛。
尤其是面對黎風烨這個不争氣的少莊主的時候。
祝雲昭一眼瞧見黎風烨嘴巴旁油乎乎的一圈,手上的面皮餘屑,看也不看屜籠,掌中那節竹棍便伸了過來,“好啊!黎風烨,你又在這裡偷吃!”
“大雪封山,知不知道如今糧食金貴得很?”大師姐剛說了半句,竹棍尚未戳到黎風烨額頭,忽然收勢,一改方向。
她走近兩步,目光落在黎風烨懷裡的孩童身上,神色一變,繞到原地,單手把在夥房門口猶豫着踏步的連長洲拎了起來,丢到柴竈旁邊。
“哪來的小孩?”祝雲昭盯着那布衣孩童多看了幾眼,随口問了一句,便敲了敲窗,把窗阖得更嚴實。
她退到夥房門口,瞪着呆若木雞的兩位師弟,大聲道:“你們倆呆在這裡别動。書生,把你那大氅披給這小孩,我去請師爹來看看。”
竹棍飛揚,背回身後,一眨眼的功夫,祝雲昭關緊木門,人影已消失在屋外的雪地之中。
祝雲昭一走,站着的連長洲與坐着的黎風烨四目相觑。
十歲的連長洲瘦得像猴。
因着幼時頑疾,自小體弱氣虛,他臉色蒼白,與黎風烨懷裡小孩的瑩白肌膚成了兩種白色,加上苦梅山間的皚皚大雪,又成了三種顔色。
許是怕他丢進北地就看不見人影,無論連家還是管事的老郭,為他準備的衣着五花八門。
連長洲春天穿桃粉似的花衣裳,入夏了錦衣玉袍綠得滴翠,秋日便換成銀杏般的明黃寬袖,而今嚴冬,他小小的個子,身披落地的墨黑大氅,既寬又厚,毛茸茸的,看上去便暖和。
曾經黎風烨對此羨慕無比,書生脫了借給他穿,他又覺得熱,随手還給書生。
眼下屋裡溫暖,順着祝雲昭的意思,乖巧聽話的連長洲脫了毛氅,一小步一小步挪到黎風烨面前。
黎風烨看着心急,伸手一抓,當即把披氅接了過來,攏在小孩身上。
小孩個子竟比連長洲更瘦弱,他被不合身的大氅包着,活像蓋了床寬大的被褥,黎風烨瞧着覺得滑稽有趣,正想笑,卻聽連長洲的笑聲先一步而來。
“阿烨,這難道是你弟弟?”連長洲擠到他身邊,好奇地湊近了瞧他懷裡的小孩,“睫毛好長,和你不像。”
黎風烨把連長洲的腦袋推開,“我哪來的弟弟?不認識,随手撿的。”
長長的披氅拖地,垂在茅草間轉悠,連長洲也不生氣,撚着衣角,雙腿伸進大氅。
他臉上不解,問:“冰天雪地,哪來的小孩給你撿?”
“我還想問你呢!”手臂漸漸被小孩枕得發麻,黎風烨換了道姿勢,把小孩頭托在自己肩頭,雙手拉着大氅,也蓋到了自己身上。
一時間,三人并排,齊齊鑽在溫暖的大氅裡。
早膳清粥與肉包的味道若隐若現,連長洲又問了幾句小孩的事,便被香味熱氣催暈了過去,睡着了。
兩道同樣綿長的呼吸缭繞耳畔,黎風烨看看睡着的書生,瞧瞧懷裡不知到底是暈了過去,還是睡得香甜的小孩,精神滿滿,隻好無聊地玩玩小孩的頭發,拽拽自己的衣角,等着父親到來。
不管他們怎麼說,我一定要把他留下來。盯着這個陌生的布衣小孩,黎風烨心頭忽然冒出一道想法,鳴春山莊還從未有過這麼可愛的小弟子呢,爹娘收了那麼多徒弟,我沒法教别人什麼,但他當我師弟,還是綽綽有餘吧?
有了師門,再有了師弟,才更像那些故事裡的大俠。
與每個讀過太多傳奇話本的頑皮孩童、少年一樣,刀光劍影,血雨腥風,黎風烨無比向往那片愛恨情仇糾纏,以俠犯禁的神秘江湖。
聽說二三十前,曾有“俠盜”顧沾巾大破懸案冤案,懲治貪官污吏,聞名江南。劫過贈過的金銀珠玉萬千,他卻事了拂衣去,不留一物相傳,就此隐退山林,實在潇灑。
連長洲頭一次将這故事講予黎風烨聽,兩人便愛極了描寫中顧沾巾天下無雙的鬼魅身法,愛極了他一息之間可出二十三針的暗器巧計,還有他那把從未出鞘的長劍“青衫淚”。文章最後幾回,那把神兵終于寒芒開刃,血戰數日,隻為知交紅顔,死生相托……
黎風烨貪玩,練不好武功,心裡反倒始終裝滿了類似的憧憬。
更何況,他愛極了顧沾巾的故事,亦是好奇極了父母的曾經。
爹娘從來不說,但他看過母親珍愛的藏品兵器若幹,偷偷讀過父親攤在床頭的手記,他明白,爹娘當年一定是對闖蕩江湖的神仙眷侶,一定也是顧沾巾那樣有情有義的大俠。
師門情誼,好友知己,縱馬馳騁,對酒當歌,想象着自己長大後潇灑的模樣,想象着與大師姐肖似的威風出招,想象着和母親祝雲聽一般指點弟子們的動作,黎風烨越看眼前的便宜“師弟”,越發高興,心滿意足地挂上笑容。
漸漸的,他完全忘了打算一探對方内息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