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家産傍身,又有兒女承歡膝下,夫妻倆本該和睦美滿地享受天倫之樂。
可前些時日,宋二跟着隔壁的趙四爺學了些博戲之術,頓覺新奇有趣,一心撲進了街口的賭坊。
剛開始時,他下的賭注不大且赢比輸多,王娘子便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前日,宋二整宿未歸,王娘子從夜半等到破曉,眼皮子狂跳不止,惴惴不安地尋至賭坊時,方才得知這個人在一夕之間,就把十年來攢下的家底全數砸進了裡邊,一個子也沒有留下。
而現在他竟然還想賣掉女兒去添補賭資!
王娘子的臉色蒼白如雪,嘴唇氣得發抖,雙手揮舞着屠刀,跌跌撞撞地朝宋二捅去。
奈何兩人力氣懸殊,她又顧忌着女兒還在對方懷裡,一揮一砍不敢使盡全力,反倒被宋二找準時機,一腳踹翻在地。
“臭娘們!老子下次把你也賣了!”宋二臉色陰沉,看也不看捂着小腹抽搐的女人,徑自扛着女兒走出院門。
進了賭坊,小女兒似乎終于明白過來方才發生了什麼,她緊緊地攥着宋二的肩膀,一聲聲低哀的抽泣從嗓眼裡擠出來:“爹、爹……我要回家……”
賭坊裡亂哄哄的,叫嚷聲沸反盈天,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盯着牌桌。
宋二撥開人群,卸下女兒往賭桌上一擱,旁邊登時有人打趣道:“怎麼的?二郎這是要押姑娘?”
聽到這話,周圍看熱鬧的人紛紛圍了過來,一陣陣哄堂大笑灌滿了昏暗逼仄的房間。
宋二毫不在意地拍了下案上那個鮮紅的“押”字,扯着嗓子喊道:“你們有誰看上這丫頭的,折些銀錢給我也行!”
這座賭坊是個小莊家開的,往來賭客都是幹體力活的百工,誰也不願意花錢買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孩回去,聞言皆嗤笑起來,隻當作是個樂子瞧着。
但小女兒并不知曉這些。
無數雙眼睛不懷好意地盯着她,耳邊充斥着嘲弄的笑聲,渾濁的空氣熏得她眼淚盈眶,她死死抓住宋二的衣袖,一遍遍地哀求,換來的卻是清脆響亮的兩巴掌。
小女兒被大力扇得撲倒在賭桌上,纖瘦的手臂胡亂揮動,竟不小心撞翻了未開的骰盅。
她噙着眼淚,臉頰疼得幾乎麻木,耳邊也傳來陣陣嗡鳴,哆哆嗦嗦地縮在角落裡。
等了許久,預想之中的耳光卻沒有再次落下,整個賭坊都靜了下來,随後又陸續響起幾道嘶啞的吸氣聲。
小女兒透過手臂的縫隙往宋二那邊望去,隻見對方瞪着兩隻眼睛,怔怔地看着被她打散的六隻骰子,仿佛靈魂已經出了竅。
半晌後,他眼中陡然爆發出狂熱的光芒,雙掌狂拍桌案,低吼道:“豹子!我開出了豹子!”
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回了魂,方才還在嘲笑他賣女兒的人再也笑不出來了,取而代之的是或豔羨或懊喪的表情。
宋二一把攬過女兒,不容分說地把骰盅塞到她手裡,拍着她的後背,催促道:“來!茵茵再開!”
小女兒不敢違逆,拼命忍住想吐的沖動,牙齒将下唇咬得泛白,緊張地蜷起手指,試了好幾次才使出力氣揭開蓋子。
六個骰子整整齊齊地碼在骰盅裡,骰面統一,氣勢磅薄——赫然是六個六!
宋二激動得無法自抑,雙手握拳高高舉起,歡呼和口哨亂吹一氣,胸膛随着每一次呼吸而起伏,就像是一座即将噴發的火山。
他一改連日來頹敗的運勢,不僅一口氣赢回了先前輸掉的所有本錢,甚至還多赢了三分利——足以抵得上肉肆經營兩個月賺得的銀錢。
直到斜陽西下,宋二才戀戀不舍地抱着小女兒回到家裡,後者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了。
堂屋裡燃着燭火,三道高矮胖瘦不一的影子烙印在格窗上,宋二瞄了兩眼,頓時覺出幾分蹊跷,徑直踹開半掩的屋門,厲聲道:“什麼人?!”
話音落下,屋内三人俱是一驚,紛紛轉過頭來看着他。
王娘子正提着茶壺沏茶,兩人八歲大的兒子支着手腕站在旁邊。
一個須發皆白的道人端坐太師椅中,一手托着大兒的手腕,一手點在他的額心。
見到宋二走進來,他放開大兒的手,拾起小案上的拂塵,行了個标準的道家禮儀,颔首道:“貧道今日路過小院,恰遇這位夫人伏地痛呼,自作主張登門以援手,叨擾之處還望見諒。”
他說了一大堆文绉绉的話,宋二聽得雲裡霧裡,但總歸知道這位道長來曆不凡,便收斂了一些暴躁性情,恭請對方上坐。
“道長來得正好,小人今日發現我家丫頭似乎是開了天眼,您給瞧瞧?”宋二朝小女兒招了招手,又親自給道人奉上茶盞。
那道人捋着白須,依次探過小姑娘的經脈和額心,随即雙眼眯成了兩道月牙,點頭道:“不錯,天生與仙途有緣,若是勤加修煉,日後成為通天徹地的大宗師也不無可能。”
“我就知道!”宋二精神一振,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興奮,“真是天助我也!”
道人微笑道:“若是二位信得過貧道,貧道願意……”
“收徒”二字還沒有說出口,宋二一把将小女兒拉到身後,提高了音量說道:“這是我的女兒,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
似是沒想到他拒絕得這麼幹脆,道人的神情茫然了片刻,随後歎了口氣,無奈道:“好吧,可否告知令愛的名諱?”
見對方沒有強行帶走小女兒的意思,宋二的臉色緩和了些許,随口道:“女兒家的還起什麼名字?隻有個小名叫茵茵。”
道人看着那個低眉順眼的小女孩,面露遺憾,道:“既是如此,貧道為她取個名字如何?”
“那自然是她的福氣了!”宋二忙不疊地點頭,喜滋滋地報上自己的姓氏。
道人沉吟片刻,開口說道:“就叫宋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