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京都的人,差不多都去了吧。”一聲嘲弄的歎息。
“是,如今廣場之上,萬人空巷。”李瑤兮身後,“狐”摸了摸面具,道。“這便是你要帶到彼岸的人?愚昧、冷血,以看刀尖落在别人身體上為無上樂趣?”
李瑤兮面無表情地凝視着廣場上越聚越多的人群。
“再看看吧。”她說。
廣場之上臨時搭起了一個簡易的小木台,充當今日的刑場。木台四周早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百姓,人與人之間摩肩接踵,時不時便傳出一聲哎喲,究其原因,不是誰被撞了腰,就是誰被踩掉了鞋。秋雨凄寒入骨,卻分毫不能澆滅京都百姓們興奮的火花。這種興奮在一架擔架從看守森嚴的囚車中被擡出來時,徹底被哄擡到頂峰。層層相疊的人群忽然極為默契地争先恐後往前一湧,如平靜的海面忽然泛起一個弧度渾圓的浪頭,幾乎拍打到小木台上。立刻有護衛大聲呵斥着把搶到了最前頭的人往回推搡,前頭的人猛然一個趔趄,将後頭半步不肯退的人撞到,以此類推,又是引發起一陣接續的抱怨與叫嚷。
當然,随着那擔架被擡上木台,讓下面的人群能夠看清楚上面躺着的人時,京都百姓的默契又一次淋漓盡緻地被發揮出來了。仿佛天上有某位神仙擔任指揮一般,衆人倏地安靜下去,再不去管撞了自己的到底是誰。無數雙閃着興奮、期待、憤怒、疑惑等諸多情緒的眼睛,在同一個瞬間鎖定在了那位老人的身上。然後,沒有人牽頭,大家就齊齊發出一聲說不清是滿足還是憐憫的歎息,同時在心裡想着,原來這所謂魔鬼一樣的鑒察院院長,也不過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并非傳說中那般滿身黑霧、三頭六臂。
三名宦官從猛獸的深淵巨口般的皇城門洞中走出。走在中間的姚公公與一名太醫一起走上小木台,将一粒藥丸喂給陳萍萍,又将手上拿着的小瓶子打開,倒了些湯汁在陳萍萍唇中。台下百姓站立着、等待着,渾然不覺雨水已浸濕衣衫。
參湯喂下後,陳萍萍逐漸恢複了意識。寒冷的雨絲毫不憐惜地打在他身上,從那具蒼白幹瘦的身軀上緩緩滑落,在木台上濺起一絲水花。
幹澀的草繩緊緊将他捆在木架上,經過一夜,左臂折斷處早已麻木,此時倒并無太多痛楚。陳萍萍垂下眼眸,漠然笑了笑,感受着自己的身軀随着刑架的移動而立起。
終于如願以償地看到了這位傳聞中能止小兒夜啼的鑒察院魔鬼,百姓們頓時爆發出一聲齊整的呼喊。隻是很快離小木台最近的人就驚詫地沉默下去,沉默迅速傳染至人群最後端———沒人願意成為此時唯一的發聲者。
低低的交頭接耳聲從人群最前端傳來,這種悄聲的議論同樣飛快地傳播開來。陳萍萍平靜地擡起渾濁的雙眸,看到無數個腦袋貼到一起、無數張嘴竊竊私語、無數雙眼睛盯着他的雙腿之間。
一個坐在大人肩頭的孩童,首先指向他的腿間,清脆的聲音響徹人群之上:“爹,他是個閹人!”
稚子之言仿佛一根引線,迅疾地點燃了廣場上的人潮。低語聲再次發酵起來,變成如雷般嗡鳴的大聲議論。
“我就說嘛,自古閹患多奸詐,活該被這麼活剮!”
“呸!真是給咱姓陳的丢臉!”
“哎哎,我聽說太監尿不幹淨,身上都是有尿騷味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啊?”
“啧,也是個可憐人。”
“你這話就錯咯,有道是可憐之人不要可恨之處,我看他定是被閹了之後心态扭曲,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陛下才龍顔大怒的。”
“可不是,咱們陛下英明神武,決斷還能有錯?”
姚公公聽着百姓們的話語,心中不禁升起淡淡的感慨與悲哀。他拿起旁邊太監手中的卷宗,開始宣布陳萍萍的罪行。
“一,慶曆七年四月十二,逆賊密遞淫藥入宮,穢亂宮廷……”
“二,逆賊屢行挑唆,以媚心惑上,以利誘諸皇子,使朕父子反目,此為大逆……”
“三,逆賊于懸空廟使鑒察院六處主辦陰謀刺朕,事後于京都刺提司範閑……”
姚公公被内力逼出的顫抖聲音回蕩在廣場上空,燃起每一位前來觀刑的百姓心中憤怒的情緒。
人可有可無的正義感總是延遲地落在與自己無關的人身上。此時百姓們已理所當然地,将陳萍萍看作了下十八層地獄都不為過的大奸大惡之徒。
“殺了他!”
不知是誰情緒激昂地帶頭高喊道。此起彼伏的喊聲瞬息間一浪接一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地響起。
“殺、殺!哦哦……”方才那個孩童,開心地拍着手,純真得沒有雜質的眼眸裡閃耀着正義的光芒。
“四,逆徒勾結叛逆秦業,自内庫私取軍驽,于京都外山谷狙殺欽差大臣……”
“五,逆賊使刺客入宮,刺三皇子……”
一共十三項大罪,單拎出來任意一項,都是足以砍頭的大罪。百姓們群情激憤地喊叫着,嘈雜中咒罵的語句混在一起。于是誰的話語都沒能被聽清楚,誰的話語都成了最原始的獸吼。
在這混亂的場合下,唯有三皇子李承平那一聲微微顫着的命令,清晰地落在了所有人的耳裡:“行……行刑!”
姚公公從香案上取來诏書,開始宣讀慶帝在昨夜便拟好的旨意:
“朕與爾相識數十載,托付甚重,然爾深負朕心,痛甚,痛甚!種種罪惡,三司會審,淩遲處死,朕不惜。依律家屬十六以上處斬,十五以下為奴,今止罪及爾一人,餘俱釋不問。”
陳萍萍困難地擡起頭,再一次凝視皇城之上負手站立的那個男人,那個龍袍加身、光輝奪目的男人。
然後,嘲諷地一笑,低下頭去,不再回望。
行刑開始。
漁網緊緊勒在陳萍萍消瘦的身軀上,一緊再緊,卻終究沒能突出他的皮肉。一把鋒利的小刀被劊子手握在出汗的手心,顫顫巍巍落在陳萍萍胸前,割下一小片肉來。随着一縷血水緩緩溢出,人們的眼睛亮起來,然後山呼般地喝起彩來。劊子手見此情形反而更加緊張,卻不敢停下,咽了口吐沫就緊接着割下第二刀。
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一開始陳萍萍還在心裡默數着,待數到十多刀時,身上劇烈的痛楚實在幹擾思緒,他隻得放棄默數,指甲嵌進掌心,用盡了意志去抵抗這鮮少有人可以承受的劇痛。劊子手再次下刀,這一次刀尖卻格外哆嗦。
陳萍萍緊咬下唇,身體不斷顫抖,額頭上冷汗淋漓,與雨水混在一處。感受着劊子手越來越緊張的情緒,他睜開緊閉的雙目,粗重地喘息着,緩緩道:“你的手法……有些……差。”
劊子手心如鼓擂,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漫起敬畏之情。然而他别無選擇,隻能一次次地繼續割下對方的皮肉,讓對方本就所剩無幾的鮮血,全部流在這方小木台上。
喝彩聲漸漸平息下去,最終徹底不見。觀刑的人們看着被綁在木架上的那個奄奄一息的身影,那個身影卻隻是沉默,一味地沉默,連一絲呻吟都沒有從唇間漏出地沉默。
于是人群也沉默了,茫然地沉默。從監刑的官員,到最前排的那個稚童。他此時也茫然了,就那麼怔怔地坐在爹爹的肩上,無措地眨着天真的眼睛。
福珍樓上,李瑤兮死死握住欄杆。她的身體也在因為疼痛顫抖,隻是她的疼痛來自于心口處。
“李瑤兮?”
“狐”有些警惕地走到她旁邊,喚道。他深知若李瑤兮的身體在這個時候出了問題,對于整個棋局的影響無疑是毀滅性的。
李瑤兮捂着心口緩了半晌,直起身子,金眸之中仍然一片淡漠,半分波動也無,更沒有諸如悲傷、憤怒、心疼等情緒出現。
“沒事,人類的情感總要有地方發洩,”李瑤兮放下捂在心口處的手,“走吧,帶我出城,接下來,輪到我出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