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李瑤兮回到沉星閣，三下五除二地摘下頭上的珠钗首飾，滿頭青絲不點珠翠垂至腰際。沐浴過後，她伸了個懶腰，四仰八叉地癱在了寬敞的床上。今天又是見慶帝又是和姑娘們鬧，不得不說還真是挺累的。

不過她喜歡。

把被子拉上來縮進暖和的被窩，李瑤兮像隻困倦的小貓似地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滿足地閉上眼，恨不得在被子裡打兩個滾來抒發一下成功拎包入住陳園的小興奮。

她又睜開眼睛，輕輕下床吹熄了燈燭，望着那一點跳躍着的餘焰逐漸湮滅，複又上床蜷成一團。初春的夜已經有暖風輕拂，輕輕撥動着窗外的草木。盛夏未至，還聽不見蟋蟀的鳴聲，窗外一片寂靜，洗去了人們的煩躁之意。李瑤兮在腦子裡想着些有的沒的，大多數都和陳萍萍有關，感到困意漸漸襲來，讓她的眼皮無比沉重。下一秒，她就進入了夢鄉，拜會周公他老人家去了。

這邊李瑤兮已經入眠，陳萍萍的房間卻還是燈火通明。陳萍萍隻穿一件雪白的中衣靠在塌上，被子随意蓋在胸腹處，骨節分明的枯瘦修長的手指交叉放在身前。蠟燭的燭光倒映在他淩厲的雙眸中，映得他蒼白的臉龐泛着蠟黃。此時的他不似在外人面前般冷厲，眉眼間的神色也緩和了幾分，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陳萍萍微微偏頭，望着那盞殘燈偶爾爆出來的一兩個燈花，李瑤兮的臉龐在腦海中浮現，揮之不去般地萦繞在眼前。良久，一陣風從半敞的窗口間拂過，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絲涼意，這才命老仆人吹熄蠟燭就寝。

老仆人依言熄燈，又道：“老爺今天似乎有心事。”

陳萍萍在黑暗中輕笑一聲，道：“你又想說什麼？”

老仆人也不避諱，道：“瑤兮姑娘确非凡人也，隻是不知為何偏偏要想辦法與陳園搭上關系。”

“我今天問過她，她似乎不太願意說……或者是确實不能說。”陳萍萍沉吟道。“沒關系，她就算再與旁人不同，終究還隻是個小姑娘，難道還會心懷不軌不成？”

老仆人自知失言，道：“這個道理我明白，也頗喜歡瑤兮姑娘，隻是為老爺考慮。”陳萍萍待自己的下人也向來仁慈，直接讓他們以“我”自稱。久而久之，陳園裡上上下下在陳萍萍面前也全都不再用“小的”“奴才”等稱呼。

“再冒昧問一句，老爺您為何……對她如此不同？”

陳萍萍一愣，随即自嘲地笑道：“想必隻是因為她待我不同罷了。”

至于孰是孰非，誰知道呢？就連他自己也無法認清。

老仆人不再多言，隻是叮囑道：“老爺您一向畏寒，可不能着涼。”

陳萍萍無奈地笑着說知道了，畢竟他對身邊的人如此關心自己的身體早已習慣。

在床上躺好拉上來被子，陳萍萍又借着月光望了一眼窗外，似乎是在期盼着自己隔壁的那個女子的身影。

當然，他看到的隻有在夜風中輕輕搖動的花樹，以及燈籠柔和的微光。

李瑤兮再次睜眼，已是第二天清晨。她急忙掀開被子跳下床向窗外望去，害怕自己睡過了頭。幸好窗外隻是紅日初升。晨光熹微，東方的那抹金光灑在萬物上，給這個世界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依稀聽見幾隻早起出來覓食的鳥雀叽叽喳喳的喧鬧聲，在晨風中漸去漸遠。

匆匆忙忙地梳洗了一通，李瑤兮擇了件火紅色掐花外裳，系了件淡粉色繡銀蝶紋的收腰窄袖百水裙，又在眉心細細點了花钿，便往陳萍萍的住所趕，卻見陳萍萍與一衆下人早已起身，已然穿戴完畢，隻等着李瑤兮。李瑤兮趕忙跑過去，尴尬地笑了笑，問道：“沒讓你們等太久吧？”

陳萍萍倒是面色如常，道：“沒有，我也剛起身不久。”

“那就行嘞！”李瑤兮這才松了一口氣，輕松地在陳萍萍身邊坐下。

“待會讓影子把銀兩給你。”陳萍萍漫不經心地道。

李瑤兮瞪大了眼睛，道：“你你你還真給我啊？”

陳萍萍微笑着說道：“堂堂鑒察院院長，何時說話不算話了？”

李瑤兮作勢給他作了個揖，道：“那院長放心，既然給都給了，不花完都對不住院長的這份心意！”

陳萍萍恨不得拍一下她的腦袋，道：“也就是你敢如此與我沒大沒小。”

老仆人和影子經過昨天和李瑤兮的相處，已經基本上習慣了李瑤兮的聊天方式，所以都沒有多說什麼。反正他們心裡明鏡似的知道，陳萍萍肯定不會怪罪李瑤兮。

幾人用了早膳，陳萍萍便準備往鑒察院去，李瑤兮一路跟在他旁邊，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一般纏着陳萍萍。

“萍萍萍萍，我逛完了能去鑒察院找你嗎？”

“萍萍用不用我給你帶點什麼回來呀？”

“萍萍你說人們會不會認出我來啊？”

“诶對了你到底去鑒察院辦什麼事啊萍萍？”

陳萍萍側過身好笑地看着一刻也不消停的李瑤兮，道：“你這麼多問題，到底是想讓我先回答哪一個？”

李瑤兮嘟着櫻桃小嘴道：“你就說我要不要給你帶東西就行啦。至于要不要去找你……看本姑娘心情！”

陳萍萍扶額，心想自己怕不是要在被李瑤兮怼得無力還嘴的路上一去不複返了，于是假裝皺起眉頭道：“行了行了，别總是纏着我，還不上街玩去？”

李瑤兮也深知他不會真的生氣，于是直接向他敬了個标準的軍禮，道：“那我走啦！”

望着李瑤兮歡脫地以她一貫的方式小跑着離去，陳萍萍忽然有一瞬間堅信，她一定是神廟賜給他的一顆璀璨星辰，又像是皎皎天邊月般照亮了他的天空。

像明月星辰，像一道暖陽灑入暗室溫暖了他的本該是一輩子都冷冰冰的心，又像是雨過天晴高挂于碧空的彩虹，那樣明媚絢爛的顔色，讓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仿佛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放在她身上都不過分，甚至根本不足以形容她這個人。

坐在馬車上，陳萍萍又陷入了沉思，因為他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裡是白天的那片桃林、春風、秋千，當然還有秋千上的李瑤兮。

她就穿着那件粉色繡桃花羅裙，桃花簪将一半青絲挽起，鬓邊戴的桃花是桃林裡最美的一朵，肆意地讓秋千高高蕩起，清麗的臉龐上滿是笑意。明眸善睐，婉如清揚，似一隻花蝴蝶。

他還坐在輪椅上，在桃樹底下帶着暢快的笑意盯着她蕩起又落下。

“小心摔下來。”他記得他這樣說。

李瑤兮隻是咯咯地笑着，卻在秋千蕩到最高處時突然松手，任由自己從秋千上墜落，宛若一朵桃花在風中凋謝。冷靜如他，一時間也慌了手腳，不假思索地伸出雙臂想要接住她。

下一秒，她已穩穩落入他的懷中，還在開懷大笑着，似乎覺得很好玩。

“我就說你能接住我嘛！”她嬌嗔道。“以後我也這樣接住你哦！”

恍惚間他似乎看見李瑤兮明晃晃地笑着比了個口型，似乎是在說“我愛你”。

夢境變得朦胧，讓陳萍萍無法看清眼前的一切，李瑤兮的笑顔也越發模糊，直到完全消失在陳萍萍的意識裡。

“老爺？到了。”

老仆人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他理清了思緒，等待着老仆人把輪椅抱下馬車。此時的他仍然是那個不可逼視的鑒察院院長。

就像千千萬萬個日夜那樣。

至于那個荒唐的夢，陳萍萍還是選擇了忽視它。不過是個夢而已，何必較真？

他在輪椅上挺直身體，淡漠又威嚴地注視着那座方正的建築，已經行色匆匆的鑒察院官員。他們一看見陳萍萍，立刻停止了手頭的事情，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大聲喊到：“見過院長！”

陳萍萍淡淡地颔首回禮，雖是面無表情，但望着鑒察院的兒郎們，陳萍萍的心中還是波瀾微起。

鑒察院永遠忠于陛下，但陳萍萍清楚，這些人是最忠于自己的。他可以想象，如果将來的某天要在他與陛下之間做出選擇，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站在自己這邊。

一念及此，他下意識地開始隐隐擔心數年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或者說注定會發生的事情。

他必須提前布好局，也要布好退路。

京都的大街小巷車水馬龍，兩側的茶樓酒肆與大小作坊前擠滿了百姓，幾輛馬車随意在繁華的街道上緩行着，行人或是行色匆匆各懷心事，或是偷得半日閑好好逛一逛新開的脂粉鋪子。剛進完貨等着挑出去賣的、半老徐娘風韻猶存想要再時尚一回的，甚至還有穿着八品官服的、賣糖葫蘆的、偷盜的，都在京中四處奔走着。京都最負盛名的酒樓一石居向來是文人墨客與富家子弟聚集的場所，到還算清靜雅緻，時不時就有哪個肚子裡有點墨水的雅士來了靈感，連忙抓來紙筆亂書一通，或是和鄰座的青年談着對政局的看法。

李瑤兮就混在人群中，擠在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和一個挑着擔子的菜農中間，滿臉的生無可戀。要是早知道人這麼多，恐怕李瑤兮也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出來。

不過當她看見街邊的一家糕點鋪子，她就又頓時來了興緻，打算不把這間店買空誓不回陳園。

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進鋪子，李瑤兮直奔正在給客人裝糕點的老闆，道：“老闆，第一次來，有沒有什麼推薦的？”

那老闆一看就是個實在的人，憨厚地笑了笑，道：“姑娘頭一次來啊？咱家店也算是老字号了，像什麼水晶糕雲片糕都算整個京都裡數一數二的，要不給您來點兒？”

李瑤兮也不推脫，道：“那就謝謝您啦！哦對了，麻煩再給我來點桂花糖糕。”

揣着老闆遞給她的油紙包，李瑤兮又細細挑了些蜜餞，一方面因為她是個甜食控，在那個世界時就對甜品情有獨鐘；另一方面是因為她覺得陳萍萍應該會喜歡吃，她甚至想着改天自己做杯奶茶什麼的讓他嘗嘗。

李瑤兮覺得，自己現在可能像那些正處于熱戀之中的女大學生一樣，三個字概括：沒救了。

乖乖付了銀兩擠了出去，李瑤兮像一陣旋風一樣又掃蕩了幾家店，“繳獲”耳環一對、新進胭脂一盒、香水兩瓶（她懷疑是葉輕眉發明的），甚至還被一個算命的纏上了，最後無奈地交了十文錢，換來了算命人一頓一本正經的吹捧，在裝模作樣地看完面相後說她将來必定會大富大貴。

李瑤兮覺得她現在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還算是比較有錢，畢竟她有和神廟換的銀兩，以及一位超級有錢的院長大人。

攥着兩串糖葫蘆，懷裡抱着鼓鼓囊囊的袋子，李瑤兮覺得這和在現代逛商場也差不了多少。

天河大道的東部就是鑒察院，灰黑色的建築與周圍其他古色古香的衙門顯得格格不入，石碑上刻的字迹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吸引着為數不多的過路人的目光。

咬了一口糖葫蘆，李瑤兮覺定去找陳萍萍，順便參觀一下鑒察院。

三下五除二地把最後兩個山楂塞進嘴裡，李瑤兮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大門口，邁步就往裡面走。有幾個身穿鑒察院制服的官員看到了她，臉上的驚詫一閃而過，用一種奇妙的目光打量着她，仿佛是在看一個外星人。

李瑤兮明白是怎麼回事。像鑒察院這種“恐怖”的機構，尋常百姓都是避之不及，很少有人會進來閑逛，而且……還是拿着糖葫蘆進來閑逛，雖然她承認那是給陳萍萍的。

随便拉住了一個官員，李瑤兮問：“大哥，問一下陳院長在哪兒？”

那官員這才擡頭看了一眼她洋溢着明媚笑容的臉，有些懷疑地道：“你找院長有事？”

李瑤兮豎了個大拇指，道：“不錯嘛同志，防範意識不錯！言歸正傳哈，我是陳院長身邊的人，今天來找他。”

那官員思索了片刻，還是沒什麼感情地問：“聖女？”

這次輪到李瑤兮驚訝了，問道：“誰讓你在我身邊兒裝監控了？這都知道！”

“已經傳遍整個京都了。”

“啊這……沒事兒了，改天再找皇帝算賬去，所以能不能給我帶個路？我第一次來。”

那官員點了點頭，對李瑤兮的态度明顯親近了些，少了些警惕與防備，示意李瑤兮跟他走。

穿過一片草坪，又繞過幾間低矮的小樓，在不同的建築中穿梭着，終于走進了處在鑒察院一角的一間。

“到了，”官員簡短地說，“用不用下官給通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