禇之南在安城胤的門前站了五分鐘,擡起的手遲遲沒有扣響他的房門。
走廊的燈沒有打開,她大半身沉入黑夜裡,寂靜的像一個影子。
其實她并非完全不信毋同的話,她不是傻子,她知道,安城胤一定有事瞞着她。
至于是什麼事,她猜不到。
做個整日裝糊塗的愚人,并不是件輕松事,畢竟對象是安城胤,她對他有無盡的探知欲。
她在他面前毫無保留,而他卻對她有所隐瞞,一旦她開口詢問或是發出質疑,他要麼找個借口糊弄過去,要麼像今天這樣鬧脾氣不理人,總等不到他親口告訴她他的那些小秘密。
這種信息不對等帶來的壞果,就是她止不住的暗暗揣測他。
今天這種情形其實早在褚之南的預料之中,她雖然時常糾結猶豫,但骨子裡卻是執拗的,一旦心存疑惑,總有一天會憋不住問出來。
最終她還是回了自己房間,安城胤的脾氣她知道,就算他生氣了,第二天也一定會消氣。
她心裡這樣替自己開脫着,但躺到床上的時候,還是煩悶得很,根本睡不着覺。
她反複坐起來好幾次,心想要不就去哄哄他吧,他的背影,實在太過落寞,讓她有些揪心。
可去了,又免不了相互開戰。
安城胤和毋同,是難解的死結,她不明白,這兩個人明明也沒什麼交集,怎麼就這麼厭惡對方?
褚之南腦海中理不清的思緒,被窗外沉悶的雷聲震碎。
她啪地睜開眼,心悸不止。
暴雨來了——
雨點急促地敲打着窗戶,狂風肆意擺弄着樓下的樹木,一道雷聲又響徹雲端。
巨雷滾滾而下,身下的床好像也跟着震了一下,褚之南吓得滾落在地。
她害怕雷聲,害怕這樣耳畔水流嘩嘩作響的雨夜。
弟弟死的那天,也是這麼惡劣的雷暴天氣。
十年過去了,那天他們一起乘車出發的目的地她已忘了是哪兒,她隻記得,是她喊停了家裡的車子,在茫茫雨夜中半路下了車。
她的弟弟褚之筠,緊随她跑下了車,他一臉急迫的,為她撐着一把透明雨傘。
褚之南之所以冒雨下車,是因為不忍看見媽媽飄在路面上的海報被風雨淋濕。
但她無論如何也沒料到,煙霧蒙蒙的雨幕裡,離老宅不遠的偏僻道路上,會疾速沖出一輛車。
她都來不及撿起地上的海報,危險來臨時,隻憑本能地推遠了弟弟。
彼時年幼的她還沒經曆過任何苦痛,但在心髒吓得驟停的那一刻,她以為死神到了。
可那輛勢如破竹的車,并沒有帶她去見死神,而是突然刹車,死死轉了個方向,紮進了綠化帶裡。
她被濺了一身泥水,驚魂未定,第一時間抓起海報去找弟弟。
大風吹得她險些沒站穩,所幸剛沖出車門的傭人及時将她扶住。
陣陣嗚鳴中,雨下得更大了,一砸到地上就很快反彈起來,像與地面跳着熱情不歇的舞蹈。
狂風裹着雨水和砂礫,将一把透明的雨傘橫吹到她的腳邊。
濕哒哒的傘面随着風聲不停鼓動着,傘面緊貼她的小腿肚,又黏又潮。
她的睫毛被暴雨打濕,隻能勉強眯着眼睛探尋,但左右望了望,沒發現弟弟的蹤迹。
抱着她的女傭不知為何悲痛地嘶吼了起來,摟着她的雙手都在顫抖。
腳邊的雨傘很快又被飓風刮跑,一道閃電劈開了陰郁的雲層,四周被青冷的光線照亮了一瞬。
灰蒙蒙的天地霎時間有了色彩,褚之南這才發現,滿地跳動着的,不是雨水,而是血水。
她掙開傭人,朝着血水流來的方向走去,一步又一步,層層雨幕被她小小的身體撥出一個缺口。
刺眼的光芒和轟隆的雷聲交織在一起,她看見她的弟弟,靜靜地躺在另一輛車的車輪底下。
後來她才知道,那晚從雨幕中沖出的死神,不止一個。
在她把弟弟推開之後,反方向的車道上又闖出一輛連車燈都沒開的車,電光火石之間,年僅五歲的褚之筠懵懵懂懂,避無可避。
文昌苑外的雷聲如巨獸般咆哮,拉扯着褚之南的每寸神經。
她捂着耳朵趴跪在地上,腰彎得極低,額前的齊劉海緊貼着地闆。
雷聲消失了一段時間,她才敢直起腰,用手臂夠了夠床頭的櫃子,慌慌張張摸到了手機。
碰到手機的那一下,又爆出一聲雷響,褚之南尖叫了一聲,閉着眼睛抓起手機,四處尋找着可以躲藏的地方。
室内漆黑,她跑得太過慌亂,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于是幹脆鑽到了書桌底下。
書桌緊貼着牆壁,她縮成一團,面對着牆,在狹窄的空間内暫時尋到了一絲安全感。
好幾個深呼吸後,她顫抖着點開了手機,第一時間撥通了安城胤的電話。
習慣是個可怕的東西,雷響的第一瞬間她想到的隻有安城胤。
來到文昌苑的這大半年,也下過幾次大雨,每當暴雨時,安城胤無論如何都會冒雨回來,摟着她睡。
看見他在身旁,她才會真的有安全感。
從他堅決帶她離開老宅的那一刻起,她打心底裡覺得自己有了依靠。
熟悉的電話鈴聲響起時,安城胤剛吞下幾片藥。
他的情緒被悠揚的鈴聲牽動着,那是褚之南錄的一首歌。
一分鐘後,不知是借着藥效還是歌聲,他從暴怒中緩緩平靜了下來。
尚有幾分餘愠未消的藍眸動了動,安城胤不經意間瞥了眼窗外。
他才發現,窗外暴雨如注。
電話鈴聲持續響動着,他冷冷自嘲,原來是這會兒需要他了,才主動找他。
緊捏着的手機已經播了好幾遍無人接聽的提示音,褚之南默默挂了電話。
她猜想安城胤或許還在生氣,或許已經睡着了,總之,是她太過草率,這種時候,不應該打擾他的。
大雨依舊不停,她心跳到快到和雨聲一個頻率,滿腦子胡思亂想,童年的陰影再度席卷而來。
媽媽看見弟弟屍體時的崩潰畫面,強行闖進她的腦海裡。
她渾身很疼,雙頰被媽媽的目光刺得要流血,渾身上下曾被媽媽打過的地方也隐隐作痛。
她以為離開老宅後自己就好了,但顯然這些記憶并沒有随着她的離開而消散,反倒像條毒蛇一樣潛藏在某個角落,伺機而動,趁她不備之時死死纏上她。
她已陷入往事的回憶之中,沉痛到難以呼吸。
而在這時,暗沉沉的房間忽然亮起了燈,她像被撈上岸的溺水者,猛吸到一口氧氣,劇烈地喘息了起來。
推開她的房門時,安城胤就敏銳地察覺到了書桌底下的動靜。
有個小黑影,在那可憐兮兮地打着顫。
他一把拍開了燈,發現她的床上亂糟糟的,床單上全是褶皺,被子也滑落在地。
礙于強迫症,他冷臉收拾着她的床褥,撫平床單、疊好被子後,他在房間内慢悠悠走動了幾下,邊走還邊替她收拾屋子。
靠近書桌時,書桌底下的人明顯動了動,發出了些許細微的嗚咽聲。
禇之南死死盯着面前的那道身影,她以為他會蹲下來抱她,可他隻是站了一會兒,很快就挪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