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知道,越翎是一頭野豹子。生于禁院中的奴隸絕大部分也死在那裡,隻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古莩塔家主的面前,還在“六重天”中為十二家貴族做見不得光的事,手腕殘忍,做事幹淨,自然也得到了貴主們的賞識。
如此血性的工具,他們卻并不懼怕他會在某一天突然反咬主人一口。
因為他已經被拔去了獠牙,拴上了鐵鍊。
鐵鍊的另一頭,鎖着他的孿生妹妹彌沙。
二人随着古莩塔·真衍以及家仆們,一同沿着三十三級水晶台階拾階而上。
越翎歎息複歎息,終于惹得岑雪鴻忍不住問:“你怎麼了?若實在不想去,我們就走吧。”
他們以彌沙為威脅,越翎也走不掉了。
越翎搖搖頭:“你記不記得,在古莩塔·漓音船上的那天夜裡,我對你說,永遠不要問我和她們說了什麼。”
他自以為天才地向古莩塔·漓音和迦珠編出了“她是我的妻子”這樣的謊言,沒想到惹的麻煩一件接着一件。早知道……沒什麼早知道的,他這一生都是沿着鐵索在走,隻不過現在拉上了岑雪鴻一起走。
岑雪鴻無辜地說:“我沒問啊。”
“我知道。”越翎難得地窘迫,終于還是說不出口,“進去了之後,無論他們對你說什麼奇怪的話,你都不要在意,順着他們說就行了。”
岑雪鴻問:“奇怪的話?”
越翎:“……”
越翎:“求你了。”
“好吧。”岑雪鴻難得見他如此,連耳尖都紅了,隻覺得好玩,“那你之後要跟我解釋。”
“對了。”
越翎站在台階上,忽然想到什麼。
“古莩塔家主是個陰鸷狡詐之人,你盡量避免與他接觸。”越翎面色嚴峻,“不要向他索要任何,也不要相信他的許諾。”
……
饒是被越翎如此告誡,岑雪鴻卻并未覺得有任何不妥。
為了照顧她,出席這場家宴的所有人——也就隻有古莩塔家主、古莩塔·真衍,以及越翎和她自己,都用中洲話交流。
聽說正室夫人出生于曼殊家族,也是十二貴族之一。十二貴族與蘇赫達那王室之間素有通婚聯姻的傳統,算起來,正室夫人還是古莩塔家主的表妹。
她身體不好,抱病已久,膝下的五個兒女,就隻剩了長女漓音,和幼子真衍。幼女未滿一歲而殇,其餘的兩個兒子皆是急病而亡。
家宴設在在芬芳馥郁、陽光明媚的涼亭中。
炙物和水果被美麗的侍女們端着,如汩汩溪水一般被呈上圓桌。微風拂過,樂師們早已經在台階下準備好了,樂音隔着水池和輕紗悠悠地傳來。
古莩塔家主一襲寬大玄袍,頭發和胡須盡花白了,眼睛卻還是明亮的綠色。
他的嗓音蒼老卻洪亮,笑起來就像岑雪鴻在朝鹿城見到的任何一位和藹的老者,與越翎所述的“陰鸷狡詐”簡直大相徑庭,毫無關系。
他高舉倒滿紅葡萄酒的水晶杯,彬彬有禮地對岑雪鴻說:“歡迎你來到分野城。”
岑雪鴻也回禮:“謝謝您。”
越翎緊張地盯着岑雪鴻,她卻輕松地把滿杯的葡萄酒飲盡。
越翎又想起來,這飽讀中洲詩書的姑娘,卻流淌着蠻族的血液,會喝奶就會喝酒,會走路就會騎馬。
越翎一直擔心古莩塔家主會問些關于二人“成親”之類的話,再豐盛的美酒佳肴也味同嚼蠟。
但是一頓飯竟然有驚無險。
古莩塔家主什麼也沒說,岑雪鴻也應對得宜。
越是如此,越翎心中就越是隐隐不安。
“岑姑娘初來乍到,就讓真衍帶着你四處走走,熟悉一番吧。”古莩塔家主用絲綢擦了擦嘴,又在芬芳的薄荷水中洗了洗手。
岑雪鴻悄悄望着越翎,遞了一個眼神問他:要去嗎?
還不待越翎說話,古莩塔家主就把絲綢随手丢到水晶托盤上。
“越翎,你過來。”
在這裡等着我呢。
越翎冷笑,可想到彌沙,又不得不去。
古莩塔·真衍恭敬有禮,無懈可擊,岑雪鴻幾乎是無法拒絕地被他帶走了。
岑雪鴻一臉茫然,頻頻回望越翎。
越翎隻覺得恨,她天真的眼神令他痛苦不堪。
要保護的東西那麼多,他卻那麼弱小。
随着家仆,越翎來到了那間昏暗的書室。
過往的記憶一瞬間湧上心頭,越翎止不住地幹嘔,喉頭竟有一絲甜膩的血腥味。
古莩塔家主背對着他,燭火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大得不可逾越。
“跪下。”
越翎匍匐在黑天鵝絨的地毯上,聽見老者的質問。
“你告訴我,那女子是誰?”
“是……”越翎忍着不适,斷斷續續地說,“是我的妻子。”
古莩塔家主像聽見什麼荒誕之言一般,哈哈大笑。末了,他俯身慈愛地摸了摸越翎的頭發,力氣之大,仿佛要把他一寸一寸碾碎。
“你錯了,我的孩子,”他近乎溫柔地說,“那是已經死去的中洲太子,洛思琮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