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聽聞栎人古怪詭谲,如此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就算他們真有渡海的門路,她也不敢輕易托付了。
岑雪鴻在桌上留下一錠白銀作茶位費,正欲離開。
一隻小雀飛落于她的窗前。
那小雀輕盈玲珑,有一截長長的、綢緞一般的金色尾羽,停落在窗上恰似一隻飄舞的蝴蝶。
岑雪鴻:“!”
她先師沈霑衣所遺書稿《博物志》,立志于搜集記載中洲大地上的動植物,并為其分門别類,文畫并茂,是沈霑衣在從經藏書閣十年間的所有心血。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岑雪鴻決定遠赴實地考察,填補《博物志》中沈霑衣未來得及完成的條目。否則一年之後,九泉之下,她無顔面對一筆一劃授她禮樂文章、一言一行教她修身立德的恩師。
遺稿她翻過無數遍,早已倒背如流,成竹在胸。
——這是連沈先生也沒有記錄過的、她第一次見到的珍奇鳥類。
廣袤的中洲大地,四海十五郡,竟還有這般美麗而珍奇的生命,甚至可能是第一次出現在人們的面前。
岑雪鴻哪還有其他心思,隻顧着接近小雀,細細觀察。
那小雀卻焦躁而警覺,絲毫不理會岑雪鴻試圖讨好它的杏仁,看見她靠近,登時就振振翅膀飛走了。
岑雪鴻:“等等——”
她抓起自己的佩劍,追着小雀翻窗而去。
說來也怪,那小雀飛行片刻,竟還會略一停留,等待岑雪鴻跟上,似是要将她引去何處一般。
便是前方狼窩虎穴,岑雪鴻也顧不得了。
何況,她也有自己的驕傲。
岑家祖上是朔洲蠻族,以武立命。岑雪鴻自幼随父親習劍,寒來暑往,不曾懈怠。她自恃武藝出衆,若非聖上早早令她與太子定下婚約,便是武狀元,她也考得。
岑家未落魄時,京中人常常說,岑家女一舞劍器動四方,有花十三娘遺風。
還未及成年,太子就被廢黜,岑家亦遭牽連。
此後,自然就再無人稱贊她了。
南梨城中通衢小巷錯綜複雜,又趁着夜色,月黑風高,岑雪鴻跟着小雀拐了七八十道彎,很快就在市井之中失了方向。
小雀終于停在屋檐上,面前已是絕路。
恰時,雲霧遮蔽月光,四下漆黑一片。
風聲簌簌。
岑雪鴻眸光一凜,下意識抽出長劍,在身前挽了一個劍花。
霎時,鐵器相擊,有金石铿锵之聲!
幾枚袖箭掉落在岑雪鴻身前。
她心下正遲疑,卻有一人影欺身而上,刀鋒如滿月,堪堪劃過她的咽喉。
岑雪鴻撤步避開,橫劍架住招招緻命的彎刃。
相持之下,有幾滴溫熱的液體落在她的手背上。
一股鐵鏽味登時彌漫在栀子花濃烈馥郁的香氣中。
岑雪鴻掉以輕心,不料那彎刃比想象中更難纏,以一種詭谲的方式劈開她的劍鋒,回神時,那人已桎梏住她的手腕,死死将她壓在牆上,用刀鋒抵着她的頸側。
他在岑雪鴻耳畔,低聲說了一句栎語。
小雀焦急地扇動翅膀在二人周身盤旋,似是在阻止他。
雲霧終于散去,清輝重新灑在大地上。
月光下的岑雪鴻青衣長劍,風塵仆仆,像一顆落滿灰塵的明珠。
她也看清了眼前之人。
那少年大概十七八歲,褐發綠眸,眉目狹長深邃,鼻梁挺直,分明是栎族的相貌。也許是因為失血,他的唇薄而淡色。
他渾身是傷,警惕地瞪着岑雪鴻,眼中閃爍着熒熒的瞳光。
不知怎地,岑雪鴻忽然想起皇宮的百獸園中,被拔去獠牙與指甲,從異國貢于聖上的黑豹。
——可不就是被引到了狼窩虎穴之中嗎?
面前這栎族少年,分明就是一隻受傷的、逮誰咬誰的野獸。
二人對峙片刻。
岑雪鴻微微仰頭,避開頸間刀刃,冷靜問:“你會說中洲話嗎?”
栎族少年比岑雪鴻高半個頭,身量修長,均勻地覆着薄薄一層肌肉。他将岑雪鴻圈在自己與牆壁之間,從岑雪鴻的角度望去,月光被擋住,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唯有一雙綠熒熒的雙眸,和他耳垂上一串碧色孔雀翎,随着他呼吸起伏而微微搖晃。
越翎看清岑雪鴻相貌,便已知她不是栎族刺客,亦不是家族派出的人。
隻是他雖有心放開她,卻精疲力竭,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方才處理完那群刺客,本還不至于如此,姑且能撐着走回去。
與這愣頭愣腦闖進來的小姑娘交手幾招,竟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堪堪将她壓制住。
何況,她并沒有真與自己動手的意思,招招式式隻守而不攻。
想到這裡,越翎有些惱羞成怒。
“我沒有惡意,并非要對你怎麼樣,”岑雪鴻見他不回答,又說,“我追過來隻是想問問,這是你養的小雀嗎?這是什麼品類的鳥?”
越翎:“……”
越翎心下有些好笑,終于也放松了警惕,任由自己的身體軟綿綿地向前傾倒,栽到岑雪鴻的肩頭,被她伸手攬了一下。
“你隻關心鳥嗎?”
岑雪鴻聽見少年伏在她頸間悶悶開口,竟是正宗的中洲官話。
似是在忍着傷口的痛楚,他的尾音微微顫抖,呼吸雜亂地打在她頸側。
這隻受傷的小豹子,竟還像個孩子一樣。
他示弱一般地又問:
“可以救救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