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又吟詠起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晟話音才落,與他同行的人就鼓起掌來,連連叫好。
蘇晟拍了拍蘇晏的肩,道:“兄長如今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何須如此愁眉不展呢?來,看看這山川美景,看看這大好河山,兄長心中應該感到暢快啊,怎麼會‘得及遊絲百尺長’呢?”
他就像一個好好學生,眸子裡滿是對蘇晏的不理解,蘇晏有口難言,幹脆默不作聲。
同行的友人裡有個寡言少語的,此時也端了杯酒上前,朝蘇晏道:“蘇大公子,您弟弟說得不錯,往常常聽市井傳聞蘇家兄弟二人不和,可今日我看,您弟弟對您很是尊敬啊,而且言之鑿鑿,句句在理,蘇大公子您确實該聽聽,否則這成日裡閉門造車,孤芳自賞,哪能有所出路呢?”
說話的這人不是别人,正是韋潘,其父是當朝從四品官員,時任國子祭酒,也是在場的衆人裡家世最高的人。蘇晟能結交到這樣的人物,自然是百般奉承的,得了韋潘這句話,連忙道:“哪裡哪裡,不過是一些兄弟間的玩笑,傳出去竟成我兄弟二人不和了,這可真是天大的誤會。韋兄您也看見了,我兄長他不善言辯,又不喜與人交際,因此出門少了,不是很明白這些人情世故。”
說着就要迎韋潘回他的座位。
韋潘往自己座位上走着,忽然又腳步一頓,問道:“你兄長可有什麼佳作?如此人物,若是有些才華,恃才傲物也很正常。”
蘇晟神情一頓,面上有些羞愧,似乎做不出作品的人是他一般。道:“兄長近幾年不怎麼作詩了,五年前倒是有一首詞,在下念來與韋兄聽聽。”
其他人皆是作洗耳恭聽狀,蘇晟便道:“東風卷簾幕,時物又新奇。桃花院落,小橋流水柳依依。正是清明天氣,茅草池塘鮮麗,何處不相宜。紫燕添新壘,小雨灑芳菲。芳菲……這芳菲後頭還有半阙,在下倒是記不清了,當年父親還讓在下背來着,可惜太拗口,在下這記性,唉。”
說完似乎才意識到蘇晏還在場,又連忙朝蘇晏道:“我沒有說兄長的詞作不好的意思,兄長詞作清麗,是小弟腦子愚笨,這麼多年了,也隻記得上半阙。”
他說完等着蘇晏表态,蘇晏礙于外人在場,也隻能強撐起顔面,道:“無礙,拙作罷了,記不得是很正常的事。”
蘇晏話一說完,韋潘就道:“蘇大公子過謙了,我看這詞作做得很好,要是有下半阙就更好了。既然是蘇大公子所作,那必然是記得下半阙的吧,不如說來讓我們聽聽?”
這首《水調歌頭》是蘇晏五年前所作,那時蘇懋對這首詞很是賞識,還拿去族中評析過一番,得出的結論皆是佳作。因而蘇晏也不懼,直接就開口道:“下半阙是:老生涯,沽酒杖,釣魚矶。江湖一樣,幾聲鷗鹭夕陽微。百歲光陰石火,萬疊雲山煙鎖,回首頓忘機。蝶夢松窗下,高卧碧雲溪。”
話音落,沒有人鼓掌,大家面上皆是遲滞。韋潘率先開口打破尴尬,道:“我還是喜歡蘇大公子的上半阙,這句‘茅草池塘鮮麗,何處不相宜’,寫得極好,極好。”
韋潘出聲,蘇晟自然第一個附和。他道:“所以我說,記不得這下半阙吧。兄長詞作一絕,然而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朝人才勝絕,寫得比兄長好的,大有人在。”
其他人亦是出聲附和,又說起柳玉琛新作的詞,那叫一個妙手偶得,渾然天成。
與蘇晟那邊的熱鬧景色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蘇晏這處再無人與他主動搭話了。五年前備受吹捧的詞作如今被人貶得一文不值,蘇晏不知道是這個時代變了,還是他真的落伍了。心中不甘,他就隻能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冷酒,酒精劃過喉嚨時帶來的灼燒感,仿佛他喝的不是酒,是化骨水,直将他溶得個腸穿肚爛才好。
時值黃昏,蘇晟一行人是用過午膳方才來的,蘇晏卻是一整天沒吃東西,還喝了許多冷酒。他謝絕了蘇晟想載他回去的“好意”,一個人在望鄉台上坐到冷月升起。
腹中難受,頭腦昏沉,蘇晏搖搖晃晃地起身,一個人沿着長堤朝别院的方向走去。
另一邊,允知一整日都沒見到自家公子,差點急瘋了。他挨家挨戶去詢問,得知公子往長堤方向走時,心中冷了半截。
公子素來是個有氣性的人,昨夜謝望生說了那麼多诋毀他家公子的話,加上春闱失利,他真怕公子一個想不開,就投河自盡。
這般想着,他隻能沿着河岸一寸一寸地尋找,并且不放過河中漂浮的每一個物品。有時候找着找着,忍不住悲從中來,生怕看見眼熟的鞋襪或者不成人形的屍體。他難以想象,那麼注重儀容儀表的公子,要是被河水泡到發脹,那該是一副多麼慘絕人寰的景象?
天色愈加昏暗了,允知在着急過後也生出了些許害怕,這黑燈瞎火的,又是荒郊野嶺的,他才十幾歲,要是遇到拍花子的……
想着想着,也顧不得形象了,允知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嚎:“我可憐的公子喲——”
他哭得悲切,仿佛自家公子真的去了一般,哭的時候真情實意,不比那送喪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