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曉,一縷紅霞穿透濃重的昏暗,深藍的墨色夾雜着這一抹亮色,既似黃昏落幕,也如黎明乍現。
周瑾禾面無表情地望着眼前這個衣着矜貴的人,身姿如鶴立,卓然清冷。
司馬川端坐高位,不動聲色地打量了番周瑾禾,面前這個人五官普通,看不出有什麼奇特,但讓司馬川有些興趣的是青年一雙冷淡的鳳眼,淡漠,冰冷,像冬日的一灘深湖,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但那雙眼卻不平靜,青年的眼神裡面似有利刃寒冰,若與他直視,仿佛會被利刃穿透,但周瑾禾卻刻意收斂了這一分氣勢。
他淡淡開口,“不知王爺有何問題,在下定知無不言。”
司馬川随和地笑了笑,語氣不急不緩,“不急,”他話鋒一轉,“本王見公子有些眼熟,但一時不知何時見過,公子你可有印象?”
周瑾禾面色平靜,“在下不過一介平民,怎有機會得見王爺。王爺怕是認錯了。”
司馬川被他駁了面子絲毫不在意,他似笑非笑,無所謂道:“那應該是本王認錯了,隻是公子這雙眼晴,跟本王的一位故人相似,本王與公子一見如故,也是緣分。”
周瑾禾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他冷淡道:“王爺擡舉了。”
司馬川見狀笑意不禁淡了淡,他将視線移開,淡淡垂下眸瞥向手中的玉扳指,不經意間開口問:“聽說舍人是中原人,卻精通突厥語,而本王恰好對此語有幾分興趣,但我們中原向來極難學到,不知公子有何秘訣?”
周瑾禾鳳眸微動,眸中閃過一抹暗色,他不動聲色地與其拉扯,“王爺言重了,在下愚鈍,不過是機緣巧合,碰巧逃命到了突厥,為了混口飯吃才會了皮毛,不算秘訣。”
司馬川沒放過周瑾禾任何一個表情,聽着這個回答眸色一戾,繼而追問道:“那真是巧合,公子恰好碰上了朝廷招募人才。”
周瑾禾回望了眼司馬川,二人目光相接,眼中的寒光相互碰撞,二人無聲對峙。
一時間二人在對方眼中都看到了名為試探的東西。
見此,周瑾禾藏在青色衣袖之下的手不禁緊了又松。他的袖中綁了一把利刃,他在見到司馬川的那一瞬間便已然動了殺心,此時他在心中萬般掙紮糾結,卻知道自己不能輕舉妄動。
要報仇,但絕不是以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
司馬川,不配與他同歸于盡。
周瑾禾在心中深吸了口氣,強裝平靜,将自己對裴則斯說的那一套說辭又說了一遍。
司馬川沒再緊接着問什麼。周瑾禾卻不認為這便結束了,仍不敢掉以輕心。
果然,下一句,便讓周瑾禾心中一緊。
“公子身在突厥多年,不知可否見過突厥少主?”
直白,淩厲,懷疑毫不掩飾。
周瑾禾鳳眸頓時一寒,他半邊臂膀僵硬,他擡了眼,與司馬川對視,語氣平靜回道:“王爺是指四年前新封的少主?”
若不仔細聽,誰都很難發現周瑾禾有些發顫的尾音,但周瑾禾知道自己這一刻花了多少力氣去壓制自己想拔出匕首的心。
周瑾禾鳳眸緊緊盯着司馬川,氣勢卻絲毫不讓。
司馬川微微眯眼,掃了周瑾禾一眼,放松頸肩,往圈椅上靠了靠,他松開自己把玩的玉扳指,手指無意識地去摩挲圈椅扶手上包裹的絨毛,動作輕柔,四周靜谧。
“嗯。”司馬川良久才淡淡應了句。
“你們突厥,有多少少主是受可汗青眼相待的?”
周瑾禾移開視線,淡聲回道:“在下不知,在下不過是一走卒商販,哪裡知道那麼多。”
司馬川見狀不在意似的換了種問法,“你知道幾位少主?”
“兩位。”
聽到這裡,司馬川滿意地笑了笑,“這便是了。”
周瑾禾不禁微微皺眉,正欲脫身,就聽到司馬川皮笑肉不笑道了句:“公子這幾日便歇在王府吧,恰好本王這幾日得空,若有問題也正好讨教。”
司馬川不給周瑾禾拒絕的機會,他吩咐下人道:“好生照顧哥舒公子。”說完便擡步離去。
周瑾禾看着司馬川的背影,鳳眸微暗。
他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引得司馬川懷疑起他來。若他被困在王府,那謝聞璟想必更危險了。
至于他是突厥少主這個身份,除了可汗及身邊親信,突厥子民都未見過他,司馬川自然更不會知道。
但現在,他擔心的是司馬川會提前發動宮變圍城,他在今夜子時收到消息,嶺南而來的十萬大軍已然逼近城南,距此不過二十裡路。
可不等他将消息傳給謝聞璟,便被人帶到此處。
他竟不知司馬川竟有能耐将十萬大軍悄然送至京都。
不過轉念一想,他連北方一路的關隘都能打通,南方就更不在話下了。
但是周瑾禾沒想到的是,此事就發生在今夜。
祭祀大典之上,天光明亮,天地浩渺。
百官俯首跪地,皇帝面向天地,神色莊嚴肅穆,語調平穩而威嚴。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國餘成歲,律呂調陽。雲騰緻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坐朝問道,垂拱平章。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退還一體,率賓歸王。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化被草木,賴及萬方。”
百官拜天跪地,虔誠恭敬。
祭祀結束後,司馬川悠悠上前,站在另一側的謝聞璟沉着眼看向司馬川。
司馬川毫不在意背後的視線,他似是眼含熱淚道:“陛下勵精圖治,為黎民蒼生祈福,收複故土,以彰我朝威儀,有陛下這樣的明君,實是臣子之幸,而臣不日也将啟程回嶺南,拜别君主,去國千裡,心中不舍,一時不知所言,還望陛下恕罪。”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言辭懇切,絲毫不見有叛臣之心。
謝聞璟黑眸幽深。
皇帝眸色也不禁暗了暗,他沉聲:“皇叔有心了,有皇叔輔佐左右,才是朕之幸事。待各國納貢之禮結束,朕定親自送皇叔啟程。”
衆人散去,看到謝聞璟等人出來,張虛強裝平靜,跟上前去。
謝聞璟一眼看出張虛急切慌張的神色,他與衆人拉開距離,張虛見狀,連忙附耳上去:“大人,不好了。探子來報,城外突然出現大軍駐紮,不出今夜便可直抵城門。”
謝聞璟神色一凜。
他不是沒有準備,他調度劍南大軍,揮師北上,可他沒想到司馬川竟這般急切。
他黑眸深深,頓住腳步,身形一轉,徑直朝皇帝寝宮走去。
邊走邊道:“他們有多少人?我們城中可用人手有多少?”
張虛語速飛快:“我們手上的不過三千。禁軍兩支,共五萬。”
“他們……”張虛語氣一頓,謝聞璟沒聽到回應,頓時停住腳步,他朝張虛望去,看到張虛面上的蒼白之色,謝聞璟心漸漸沉了下去。
“多少?”謝聞璟眸色寒戾,語速平穩。
張虛閉了閉眼,“十萬有餘。”
“還有剛收到的消息,城中禁軍,有一半實際在司馬川的掌控之下。”
謝聞璟沉默。
蓦地,他嗤笑出聲,黑眸寒光亮得驚人。“司馬川,好手筆。”
“這般謀劃,沒有十年,如何這般輕易完成。”
皇帝掌權不過三年餘,真正開始收回的權力本就是最近一年。
不曾想司馬川已經不願意再等。
是他樂觀了。
謝聞璟黑眸深深,面上冷意難掩。
“調集所有能利用的人手,靜候軍令。”
他大步朝寝宮走去,根本不等常公公宣,直接往前。
皇帝見他面色乍寒,不由也沉了眼。
二人默契地走到屏風之後,看着軍事地形圖,神色凝重。
謝聞璟在腦中飛速運轉。劍南大軍就算從此刻日夜兼程,最快也隻能三日後子時抵京。
可司馬川來勢洶洶,怕是今夜便會動手。
如何用城中僅有的人手去拖住他們三日,司馬川若強攻,不出一日,便可逼宮。
謝聞璟沉聲:“陛下,你要立刻出宮。”
趁司馬川還沒動手,他還能掩人耳目,護送皇帝出宮。
若今夜一旦動手,皇帝插翅難飛。
謝聞璟賭不起。
皇帝周身氣質頓沉,威壓撲面而來,謝聞璟恍若未覺,隻平靜地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