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餘晖燦爛,春意開始泛濫,街上人群熙攘,周月安随朱韻轉了兩條街巷,恰好朱韻兄長也換班明日休沐,他認真聽完朱韻的想法,不禁笑着擡手點朱韻的腦袋,“一天天的,誰的小腦袋瓜子靈活得過你?”
朱韻搖着頭躲過兄長的訓斥,唬着一張臉,“你就說去不去吧!”
周月安啞然,她現在明白為什麼朱韻會有另外一面了。
看來是因為她的家人了。
朱遇青其實早在一開始便注意到站在自家妹妹一側的姑娘了,素紗掩面,看不真切,隻是那雙眉眼,分外漂亮,周身氣度也不似常人,他與妹妹說完話後,就等着朱韻介紹。
朱韻此時也轉過頭來簡單介紹了下,周月安見禮,朱遇青還禮,周月安氣質淡雅,出塵不染,朱遇青入仕已有五年,接人待物自分得清楚,也自然知道這一份氣度并不簡單,但他并沒有多問。
他朱家不過是一本分的官員,在朝野黨派之中艱難求生,因不參與任何權勢争端,大都數時候明哲保身,也同樣是失去了被人扶持的機會,但他們并不強求,覺得這般安穩便已足夠。
朱遇青與父母告安,招人備好馬車,讓朱韻帶着周月安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啟程出發。
不過一個時辰便到了那處山頭,朱韻撐着頭,被馬車颠得有些昏昏欲睡。
周月安見她倒來倒去的身影,不禁動了動身子,朱韻也順勢倒在她的肩頭,她睡得有些迷糊,下意識地往周月安懷裡蹭了蹭。
周月安其實許久未與人有這般親密的肢體接觸,在朱韻靠近她的那一刻,她身子頓時僵直片刻。
周月安抿唇,她并不抗拒與人産生羁絆,她隻是,有些不習慣。
現在,雖然她還是不習慣,但她卻覺得心口微暖。
好似是因為自己被需要了,自己也能成為他人的依靠,更像是因為她與别人終于能産生羁絆了。
朱遇青勒住馬車之時,朱韻也悠悠轉醒,周月安輕輕活動着自己的半邊肩膀,朱韻見狀連忙起身,心疼地望向她:“怎麼不把我叫醒?”
周月安淺笑:“看你睡得正香,你這些日子也确實累着了。”
朱韻心口一軟,她上前動手幫她輕揉,“那也該把我叫醒,你這多遭罪啊。”
周月安搖了搖頭,“沒事。”
朱遇青輕口馬車門前木闆,提醒她們。
朱韻忙拉着周月安起身,掀開簾子,周月安這才見到這座山莊的全貌。
面前空曠開闊,紅燭燈火明亮,花燈陳列泉池以作裝飾,而綠林濃密陳列後處,顯得幽靜恬淡,霧氣缭繞氤氲升騰,此處宛若仙境。
朱韻笑道:“總算到了。”
周月安随之下車,這裡水霧濃密,但都散發着一股熱氣,使山間的夜晚并不寒涼,反而格外溫暖。
周月安被朱韻拉着往裡走去,她湊近周月安,跟她咬耳朵:“這裡可舒服了,待會兒咱們進去好好放松一下。”
周月安輕聲笑應,随他們步入莊園。
男女不同席,朱遇青被人引到另一邊去了,往裡走之後,周月安才發現原來中央還有一處頗大的竹園,中央也有一處湯池,但卻是裝飾,一旁倚勢而建的水榭也極為雅緻,這一處是供人休息之地,隻是若無事來這兒閑坐也該是極為惬意的。
周月安收回觀察的視線,與朱韻一同去換了衣服便往湯池走去。
四周靜谧,溪水潺潺,周月安将自己緩緩浸入那溫熱的水中,緊繃的身子開始逐漸放松下來。
她閉眼,緩慢地放松下來,任由思緒飄蕩。
在全身被包裹在氤氲的霧氣中時,她終于感到一絲被溫澤浸潤的暖意,
周月安這一刻才感到連日忙碌的疲憊,倦怠開始湧上心頭,她撐着岸邊的石頭,閉眼假寐。
朱韻方才在車上睡了一覺,現在精神還不錯,她擡手拂過那些霧氣,一時思緒萬千。
方才她未細想,周月安作為一個樂女,若不脫籍,極有可能是一生都困于教坊。
月安不像她,她有父兄在朝為官,若有一日她倦了,自可離去。
月安卻不行,哪怕當日宮宴,皇帝說了允她調閱卷宗,但終歸還沒有翻案,月安依舊算是戴罪之身,在不知情的人眼裡看來,她不過是一罪臣之女,而今左右也不過一個琵琶主位,其實并不會得到那些上位者所謂的尊重或是青眼,她依舊毫無依仗。
而剛剛周月安坦言自己在讀史研經,她沒多問,不代表她不往深了去想。
一個樂女,那般辛苦地讀書,是為了什麼?
朱韻眸光微動,一時腦中閃過許多想法。
她透過朦胧的霧氣看向那個面容恬淡的女子,她不知道她想走哪條路,但她知道自己會選擇相信她想走的路,并且給予支持。
朱韻一時喉頭有些酸澀,為什麼她想走的路都那般艱難。
為什麼她的命運那般多舛,上天不能待她好些嗎?
她歎了口氣,靠近周月安才發現她眉心微蹙,仿佛在夢中也不得安穩。
但朱韻不忍心打擾,估摸着過了一刻鐘,便輕輕喚醒周月安。
“月安,起了,太久了會頭暈的。”
周月安緩緩睜眼,眼前霧氣升騰,朱韻離的不遠,熱騰騰的水霧氤氲了她的面容,丹鳳眼中的情緒她看不真切,但她卻覺着那裡面有一絲哀傷。
周月安抿唇,不知如何安慰。
她輕應一聲,便先一步起身,從湯池中出來,裹上中單,朱韻透過屏風,隔着朦胧霧氣去看她,她身姿窈窕,秾纖正好,朱韻沒忍住,還是張口說了句話,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半句。
“月安,你定要得償所願。”
祝你心願得償,有人相依。
她的聲音有些小,隔着潺潺流水的聲音,周月安沒有聽得很清楚,她撿了一方新的巾帕,穿過屏風,遞給朱韻,微微俯身看她,“嗯?朱姐姐方才說什麼?”
二人視線交彙,一雙眼澄澈清冷,一雙眼鋒利惑人,二人無聲碰撞,朱韻輕笑出聲,周月安也不禁微微側頭,眉眼微彎,“朱姐姐盯着我作甚?”
朱韻接過她手上的巾帕,随手擦了擦臉,一本正經道:“你生得好看,怎還不讓人看了。”
周月安忍俊不禁,見她起身時動作微晃,伸手扶了把,“姐姐打趣我了。”
朱韻沒再說話,她搭上周月安的纖細白皙的腕骨,上挑的丹鳳眼盡是認真,“月安,”周月安回望她,朱韻眸色在燭火的映襯下微亮,裡面閃動着微光,周月安沒講話,她隻淺笑着等朱韻說完話。
她知道朱韻定是有事想要交代她,這些時日來與朱韻越接觸便越會覺得朱韻就像位極溫柔的姐姐,看得通透,也活得明白。
朱韻看着她,二人的眼眸都被濕漉漉的霧氣沾濕,水潤而朦胧。
山間的夜風有些涼,鬓角的濕發緊貼着臉側,而水珠滑落發尾,又重新滴落回湯池,砸出一圈圈淺淡的弧度。
周月安感受着自己腕間的溫度,突然覺得很不真切,心中竟然生出一種名為不舍的感覺。
周月安頓時有一絲不安,但她不知道這種不安從何而來。
朱韻眼神柔和下來,“月安,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阿姐,有任何需要我的事情,一定要與我說,知道嗎?”
朱韻繼續道:“你不是一個人,你有我們,不論你想做什麼,我們都會支持你,你可以放心大膽地往前走,不用害怕,知道嗎?不管有多難,你要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我們也就在這裡,隻要你回頭,就可以看到。”
“從前的你太辛苦了,阿姐希望你以後能輕松一些,活得大膽些。”
不論是對人,還是對事,你都可以大膽一些。
因為你是你啊,你是周月安,你生來便可這樣。愛人,可以大膽些,愛自己,更應該如此。
周月安神情怔松,她不知道為什麼朱韻要與她說這些話,但她知道朱韻定是很心疼她。
可日後等到周月安終于明白時,朱韻已不在她的身邊,她眼眸濕潤,唯餘苦澀。
她此時心中泛暖,感覺心中那塊空缺的口子又被填滿了一些。
周月安喉頭微哽,她輕聲應她:“多謝姐姐。”
朱韻句句誠心,但怕她感傷太過,連忙止了話頭,推着她回房休息。
周月安回房并無睡意,她幹脆披衣起身盤腿坐在窗邊,仰望那輪挂在山頭之上的圓月,皓月瀉下一片銀光,猶如水般順滑的綢緞,思緒萬千,一團混沌。
周月安此刻突然很想彈琴,她摩挲着指尖的薄繭,心中微動。
環顧四周,這一處并無樂器。
周月安輕歎一聲,起身推門而出。
湯泉霧氣依舊,因為是山間活水,有潺潺不斷的清脆聲響,倒也不算事萬籁俱靜,隻是多少顯得有幾分孤寂。
謝聞璟一身玄衣,懶懶地斜靠在木窗,微濕的發尾半散在身後,指尖捏着一隻瓷白的茶盞,姿态慵懶随性。
耳邊是陳緻方念叨不休的問題,“那個姑娘到底是誰啊?”
謝聞璟輕哂一聲,“你就沒别的問題了嗎?隻會說這一句話。”
陳緻方一噎,契而不舍地堅持追問,給他擺事實講道理。
“你說我是不是什麼事都與你說,我喜歡哪家姑娘我也與你說了,你怎麼瞞我瞞那麼嚴實,這公平嗎?!”
最後一句滿是控訴的意味,謝聞璟依舊無言,隻沉默地盯着手中的杯盞。
算來他已許久沒有見到她了,她過往那些時日的生動仿佛隻是一幕幕幻想,像是他的錯覺。
他離京數日,那些人蠢蠢欲動,他就幹脆順勢打掉了幾顆壞牙,省得他們心太大,咬不動這塊名為天下的肉。
他一忙起來,便不得空暇,而夜晚闌珊之時,思念便越發強烈,她堂而皇之地入夢,明眸善睐,淺笑晏晏。
隻是在他伸手觸碰不得,夢醒過後,唯餘空寂。
心中的空缺愈發明顯,他很想見她,他從未對一個人有過這種思念。
想日日見她,不止日日,他甚至想時時刻刻都能看見她,陪她彈琴,與她對弈,和她談心,他想帶她慢慢從那塊寒冷之地走出來,他想看她笑得明媚燦爛,一如她曾經那段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夢中的滿足,現實的空蕩。
謝聞璟清晰地感到心中愈發明顯的煩悶。
他與她,好像一直隔着什麼東西。
他若不去見她,他們之間好似就再沒有什麼關聯,他們之間就沒了羁絆。好似他與她,一如初見陌生。
除卻宴廷,他與她本就沒什麼可以見面的機會。他也沒有理由可以時時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