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則斯走後,謝聞璟翻身下馬,一隻手一邊,牽起周月安那匹的盧,緩緩走着。
入了城,人潮擁擠,方向和力道都不好掌控,謝聞璟幹脆下馬徒步牽着,引導着馬兒緩緩而行。
周月安微怔,等她回過神來,就看見謝聞璟寬厚的背影,墨發半束,姿态慵懶,走起路來發尾随着動作搖晃,像無憂無慮的少年郎。
她一時啞然。
“謝大人……”
這不合規矩。
謝聞璟回眸看她,黑眸深沉,目光如炬。
周月安咽回哽在喉中的後半句。
于他而言,規矩隻是一個擺設,一紙廢文罷了。
“先回謝府,還是先送你回教坊?”
周月安想了想,“先回教坊,我還未跟茹姑姑講我回來了,要先去問個安。”
謝聞璟點頭,不再多言。
周月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二人就這般沉默着繞過一條路。
坐在酒樓的陳緻方酒足飯飽,耷拉着頭,枕在橫欄處,随意一眼,看到底下的景象眼睛都瞪圓了。
那個身着青衣作少年打扮的人明顯就是個姑娘,背影纖細清麗,但看背影就知道是個美人,騙騙别人也就罷了,可他是誰,他從小就野,四處晃蕩,這些招數都是他玩剩下的,他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可這才讓他震驚,他不過是被父親塞回去祭祖而已,左右不過兩個月,什麼時候謝聞璟竟然能心甘情願為一個姑娘牽馬?
那心思都明晃晃地藏在仔細呵護的細緻動作裡了。
陳緻方感覺有一道轟雷在耳邊炸響,他這是錯過了什麼啊。
那可是以殺伐果斷,冷血薄情而出名的謝聞璟啊。陳緻方就沒見過謝聞璟對什麼這樣上過心。他好像對什麼都是薄情而冷淡的,即使有興趣也表現得淺嘗辄止,不輕易就叫人看出來。
陳緻方一直覺得謝聞璟自從戍邊而歸後變了許多,他看着都覺得他累,但他不認為這是謝聞璟的錯。他也不相信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一個八年能真的壞到骨子裡去。
陳緻方立馬起身,動作急促地打了個趔趄。
他現在恨不得能飛到謝家,當面問個清楚。
謝聞璟不知道陳緻方的心思,他隻送周月安距離教坊口還有幾十步時便停了下來,周月安下馬時腳下馬蹬一松,差點摔了下去,謝聞璟眼疾手快地托扶了一把,他黑眸望着她,似乎在等她開口,但周月安隻道了聲謝,便自個兒費勁地從馬上下來,頗有些狼狽。
謝聞璟黑眸微沉,見她不說話便想轉身離去。
周月安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就在他即将消失在巷口之時,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出聲喚住謝聞璟。
“謝大人!”
音未落,謝聞璟便已經轉身,黑眸甚至帶上點點笑意。
周月安糾結了下,她指了指謝聞璟那匹駿馬,輕聲道:“大人,我的包袱。”
謝聞璟頓時又黑了臉,他面色微沉,将自己馬上的包袱丢給她,轉身就走。
周月安啞然,她注視着他的背影,眸光微閃,輕聲道:“大人這幾日要記得好生休息,練功時記得注意身上的傷,夜半别忙得過晚。”
後邊的聲音越發的小,輕得連她自己都快要聽不清了。
可偏偏遠處傳來一聲不大不小的回應。
“好。”
那聲回應鄭重,語氣溫柔。
周月安微怔,謝聞璟也偏此時回頭,将她呆滞的反應盡收眼底。
他唇角噙笑,黑眸笑意真切,面上的霜寒都暖了幾分,像是春風送暖。
“知道了。”
“我聽的見,”謝聞璟輕笑,“不論你聲音或大或小都沒關系,我都聽得見。”
謝聞璟眼神認真,黑白分明的瞳孔裡此時隻有她一人。
夕陽落山,瑰麗而燦爛的餘晖鋪滿了整片天,而街角巷口,古瓦灰牆,經曆多年風雪的牆磚上早已有了歲月的痕迹,顯得有些凹凸不平。
而長身而立似少年模樣的男人,站在時間洗禮過後斑駁的另一頭,隻微微低首專注地看着她,好像橫跨了春秋。
周月安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一刻的感覺。
二人隔着一條不長的巷子,但這條巷子又好像很長,長得她不敢往前去觸碰。
另一頭那個人,像是她無法觸及的另一個時空和季節。她知他此刻春意如許,可她卻苦于這一段掙紮,恍惚間被他溫暖,忘卻自己置身嚴寒。
這句話她記了很久,這一幕逐漸模糊,可他這句話卻從未褪色。
而日後的某一天,在她雙目皆盲,瀕死之際,她又突然想起了這句話,她苦笑着回憶,輕聲呢喃,宛若呓語。
而謝聞璟真的踐行着這句話,“我聽得見,不論你聲音或大或小,我都聽得見。”
語氣一如今日,鄭重而溫柔。
像是一個莊嚴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