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日再見她,她一人獨行,背影孤寂。
樹蔭的光影錯落下,她眼底的悲傷化不開,像是風沙中的霜雪,幹澀而堅硬。
而他,周家子弟,排行十七,周瑾禾這個名字,他沒法告訴任何人。
那日那個終于長大了的小姑娘,強忍哭腔喚他阿兄時,周瑾禾用盡了平生所有的力氣去克制自己,淡漠地轉身,隻為說一句,他的妹妹認錯了人,他不是她的兄長……
但他當然是她的兄長,本該護着她此生平安。
就像他一眼認出了她一般,她也隻消一個背影便能認出他。
可他若是再來晚一步……他還能見到自己的妹妹嗎?
周瑾禾胸腔蔓延起無盡的苦澀與痛苦,鋪天蓋地的疼痛要将他淹沒。骨骼深處又開始泛起吞噬一切的疼。而斷骨之處,不僅疼,還有一種無法抗拒的蝕心的癢。
細密地蠶食着他的力氣、神志……
周瑾禾死咬着牙,額角開始不斷滲出冷汗。
那垂首的男子發現異常,着急上前道:“少主!”
他匆忙間翻出胸襟裡的小瓷瓶,倒出兩粒藥,遞到他蒼白的唇邊。
周瑾禾看着那藥,鳳眼冰冷。他僵着手緩緩推開。
“少主!”
阿史那延着急地看着他,眼前這個人,當年與可汗立下賭約,給他半年時間,讓他一人對戰突厥二百勇士。
二百勇士,突厥的一支鐵馬騎兵。這個賭約在他看來無疑就是送死,可眼前這個人卻毫不猶豫地答應。
明明一開始隻有挨打的份,卻僅僅用了四個月,就在草原殺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他被可汗派來盯着他,他從一開始的不屑,到後來的敬佩。
這個人身上,有着他們草原男兒不曾有的東西,阿史那延說不清楚那是什麼。
但他知道這個青年身上有多少處斷骨,他也知道這個人用了多少常人難忍的藥。
草原規矩,應賭之人,賭約赢了之後,隻要你扛着住疼,對藥物可以提任何要求。可那些藥,不少人在使用中途便喪了命。
周瑾禾推開他遞過來的東西,沉聲道:“不用。”
有些東西會成瘾,一旦習慣而突然中斷,比疼痛更難耐。
而另一邊,周月安招呼完最後一位客人,陪着阿姑将攤子收好,正要作别,阿姑卻突然攔住她,比劃了個吃飯的動作。
周月安啞然,彎唇道:“阿姑,不用。我回去還有些事要做,改日我為您做飯。”
阿姑笑着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神情溫柔。
緊接着她像是才想起來什麼,從檔口底下的籃子中翻出兩個精緻漂亮的壇子。
給她打了一瓶桂花釀,另一壇裝了桂花露。
周月安微怔,忽然想起來,她小時候喜歡桂花釀,而阿兄喜歡桂花露。
遙遠的記憶突然被翻出來,混合着濃郁的桂花香。
周月安眼眶微酸,院中那棵桂花樹,不知道還在不在。
阿娘埋在底下的酒,不知道還在不在……
周月安擡手接過酒壇,阿姑卻伸手拉住她,目光不舍。
天色漸暗,視線開始逐漸模糊。
見狀,周月安彎唇,幹脆随阿姑在桌邊坐下。
阿姑沉默地望着她,周月安突然在想,如果以後,她完成了所有要做的事情,就這般回來陪阿姑,她偶爾也釀釀酒,品品茶,無事就閑散地坐在院中,看晨光霧霭、雲卷青山,看日落黃昏,孤鹜落霞,就這樣等着天色漸暗,暮色四合,日子平淡,也是不錯。
若是還有心愛之人得以作伴……
周月安神情微怔。
腦海中閃過那道矜貴慵懶的身影,黑眸漫不經心地瞥過,他唇角噙笑。
周月安垂下眼,遮住眸中落寞。
她已有幾日未見他了。
阿姑蘸水寫了幾個字,周月安認真看着,也一一回應。
“阿姑,過幾日我或許就要回京了。”周月安眸光微動,愧疚道。
婦人微愣,随即笑着點頭。眼眶卻微微泛紅,眼中心疼不止。
周月安淺笑着安撫她,她定會回來。
等她有能力之時,待周家翻案之際。
她會來為她讨一個公道。
阿姑目送周月安離去,天色昏暗,涼風又起。
這一處深巷無人,周月安摸索着牆壁,一步步謹慎地往前走去。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周月安呼吸一緊。
心口不安逐漸蔓延,視覺的模糊讓聽覺格外敏感,想起前幾日裴家的刺客,周月安不禁加快了步子。
而腳步混亂間,她突然撞上牆縫邊堆放的木架,周月安疼得下意識閉了閉眼,忍不住輕嘶一聲。
就這片刻,後面的腳步聲越發近了。
周月安心跳逐漸加快,喉間發堵。
攸然間,周月安猛地踩到一塊不小碎石,腳腕傳來鑽心的疼。
前方就是巷口,亮着稀薄的暗光。
周月安忍着疼,忍不住繼續快步往前,甚至小跑起來。
身後腳步似乎随着她的動作也加快起來。
周月安呼吸急促,後邊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急。
周月安身子發冷。無措、慌亂、害怕逐漸湧上心頭。
她似乎都能聽到後邊的呼吸聲了。
周月安害怕地摸了摸手腕,今日湊巧她并沒有佩戴袖箭。
她有些絕望地閉了閉眼。
驟然間,腰間傳來一股強勢的力道,将她壓進懷中。
周月安呼吸一頓,身子僵住片刻後下意識開始掙紮,用力推開那人。
那人擡起另一隻手,護住她的後腦勺。
而不等她出聲,鼻翼間突然傳來一股熟悉的冷香。
是他……
周月安微怔,手上頓時卸了力,身子癱軟下來。
謝聞璟仔細護着她,撈住她的軟腰,輕聲道:“是我。”
“月安,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