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怒卷高浪,吉祥村一衆村人摔下懸崖,掙紮着滾進了風浪裡。
逆着雷雨和電光,一個看不清面孔的人轉出身形,由遠及近。
“師弟。”那人近到蔚止言跟前了,這麼喊道。
應聲而動,沈欺看見了來人。
蔚止言的師兄,覃紹。
——倘使沈欺去過四十九重霄的方寸天,那麼幻陣裡第一眼看到覃紹的時候,他就會認出來,這是那個曾經關在十尺囚牢最深處的罪仙。也是夙饒口裡那個,因為勾結魔界、加害同門,而被判處剝去仙骨,受了三百年雷刑,已經魂飛魄散的師門叛徒。
“師弟,你還好吧?”
下落不明了許久、當下才露面的覃紹,目睹師弟遭遇,打起一臉心痛之色,作勢上前,一把人聲将他定住。
倒在血泊裡的那個人,鮮血橫流,喉嚨裡灌進了神仙血,把嗓音堵得低啞。他并未看向覃紹,說了至此以來,第一段可稱完整的話。
“你暗中和逢魔谷勾結,隐忍多日,隻為此刻嗎。”
他再沒有叫一句師兄。
驚濤驟雨,雷鼓電掣,幾乎将他的聲音淹沒,而沈欺聽見了。
回憶當中的覃紹亦然。
男仙正氣淩然的面目變了幾變,随即,易如反掌般地,卸去了那副心痛的樣子。
一如摘掉了表演出來的虛僞情誼,将其扭轉成一個陰毒的笑容。
“不愧是我的好師弟啊,這麼快就想到了?”
覃紹故作詫異,好比遭了誣蔑似的:“我和逢魔谷做交易,怎麼能叫做勾結呢?”
“‘隻為此刻’,哈哈哈,師弟,你倒是說說,什麼叫‘隻為此刻’啊?”
“為了這一天,我可是悉心準備了很久了啊!”
被拆穿了之後,覃紹完全脫下了師兄那層身份的皮囊,嫉恨的兇光分毫不加掩飾,惡意噴薄而出,再無顧忌地朝蔚止言釋去。
“師弟,以你的心竅,既說了這話,定是把來龍去脈都想到了。不如你來說說,你怎麼會淪落到這幅慘狀啊?”
霎時,進入幻陣以來一幕幕剪影掠過沈欺心間,猶如天光背後顯現了黑暗,一旦發現一處,早已遍地叢生。
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迹象,通通有了答案。
他要把绯刃嵌進骨血裡,才險險能扼制住切骨的殺意,不讓這個幻陣頃刻崩塌。睫羽顫動幾下,攥緊了掌心,他才能望向倒地的那個人。
身上臉上盡是血污,一雙清澄的眼裡也淌進了血,他閉了閉眼睛,血就從眼眶裡落了下來。
覃紹的問題,蔚止言沒有開口回答。
還有哪裡想不到的呢。
當他醒過來,看到縛仙索的那一刻,他不能自已,一切都明白了。
縛仙索,凡人不可見的鎖鍊,本就不是人間應有的,怎麼會系在他身上。
和他同時喝下五味茶的覃紹,為何一直不曾出現。
有些事,有時候,他隻是從沒想過要想。一旦想了,還有哪裡不懂的呢。
“你說要離開吉祥村了,我還吓了一跳呢。”
覃紹等不見蔚止言回話,一派好心地替他說了:“鬼燼枝,是我幫逢魔谷隐蔽的。不然——師弟你走出了這裡,我還怎麼對你下手?”
此前,蔚止言給吉祥村家家戶戶布下仙障,掃除了最初那批鬼燼枝殘留的煞氣,村民也恢複無虞。蔚止言與覃紹談起,諸事皆畢,可以抽出身去,去追查逢魔谷那魔族的行蹤了。
覃紹還有一道計謀未成,心中焦急,表面不顯,隻點頭稱是。
兩人臨走前,吉祥村再次招來了鬼燼枝。
是覃紹替逢魔谷做了遮掩,才有了這一場卷土重來的鬼燼枝——否則鬼燼枝怎麼會突然爆發,而事先無人察覺。
有了這場突發橫禍,絆住了蔚止言,讓他繼續留在了吉祥村。
“說起來也真是的,我幫逢魔谷做了這道屏障,”覃紹手在空中一點,斷崖外側那抹屏障泛起暗光,“本來是想把你引到斷崖這裡來,親自動手的。”
“鬼燼枝和陀地花呢,也是為了嫁禍給吉祥村,特地安排的。”
在覃紹的計劃裡,吉祥村外邊豎起屏障,斷了蔚止言同仙界的聯系,才好打着勸蔚止言過來打探的由頭,把蔚止言引到斷崖這裡來。
覃紹被鬼燼枝所傷,當然也是故意的——這樣下來,他就能義正詞嚴地故作可惜,自己靈識有傷、救不了吉祥村。
而蔚止言,他這師弟啊,必定會說——
無妨,他會去救。
蔚止言救人,便要消耗仙澤,蔚止言虛弱之際,不是更便于覃紹掌控嗎?
誰知道,覃紹有一處弄巧成拙:有了鬼燼枝,蔚止言擔心吉祥村再次遭襲,他提出的去屏障的打算,被蔚止言暫置一旁了。
“師弟你卻執意要救這群蠢人,不肯跟我過來。”覃紹的笑聲耷拉下去,有幾分窩火。
但他馬上又咧開了嘴。
“可誰又想得到呢?”
“這群凡夫俗子,愚蠢歸愚蠢,居然想得到跑過來偷聽我們說話啊!”
“可惜他們偷聽的動靜太大了,”他輕蔑地聳了聳肩,“要不是我費心替他們遮掩,師弟你肯定會發現了吧?”
“我一不小心說出神仙血,倒被他們給聽到了,還為了這神仙血,想出了給我們下毒的詭計!”
覃紹時而氣憤,時而張嘴怪笑:
“哈哈哈,他們這麼懂事,倒是省的我動手了!”
從一開始,他們神仙的身份暴露出來,根本不是什麼覃紹為了救人、一時情急忘了障眼法,而是覃紹蓄意為之。
讓吉祥村的人知道他們是神仙,再教村民辨識靈藥,有意提到了陀地花,更是特别囑咐了村民,暗色陀地花對仙靈來說是毒藥,不可誤用。
原本,覃紹是想給蔚止言下毒,再嫁禍給吉祥村。
沒想到,不需要他嫁禍,吉祥村真的給神仙設下了劇毒。
誰知道呢?說不定是巧合,也說不定是,覃紹發現談話時外面有人偷聽,故意幫他們隐藏了形迹,讓蔚止言不能覺察,又存心提高了聲音,大聲地說出了“神仙血”。
身無仙緣之人,神仙血觸之如焚——這麼淺顯的道理,他一個勤修苦練的神仙,怎麼會突然忘了呢?
因為隻有他忘了,不小心地說了出來,蔚止言聽了,一定會說,此法不可行。
這樣的事,給窗外那群虎視眈眈的人聽到,他們會怎麼想呢?
他們是會堅信不疑,還是會認定了,神仙血就是能救他們的良藥,惡向膽邊生呢。
“師弟啊,你看看你要救的這群蝼蟻。”
“又蠢,又沒用,下個毒也下不好。”覃紹啧啧兩聲,“沒有我替他們掩飾,幫他們給你戴上縛仙索的話,他們怎麼能順利捉得住你啊?”
吉祥村裝得迷途醒悟,全村老小過來給他們敬茶。那隻紫砂壺裡,暗色陀地花做了遮掩,盡管如此,在神仙看來,也着實太顯眼了。
覃紹看了一眼,假裝把他那杯喝下去的時候,給蔚止言的那一杯,施了幾道障眼法。
看到了嗎,吉祥村的凡人,至少做成這樣,才騙得過神仙一時啊。
吉祥村的人看不到,他們也不知道,僅僅靠暗色陀地花的毒,未必能徹底困住一個神仙。
所以覃紹隐在暗處,給昏倒的蔚止言戴上了縛仙索,看着一無所知的村民把他帶到海角斷崖。
“他們都說,師弟你啊,天生一副玲珑心竅。”
“可是師弟,你怎會這樣的愚蠢?”
覃紹每說一句,沈欺眼中獰意更深一分,眼白騰起血絲,猩紅似惡鬼現。碧玉琢成的眼瞳,裂為顆顆碧血,怦然破碎。
單憑吉祥村的人,怎麼能暗算一個神仙。
都是覃紹包藏禍心,從中推波助瀾。
若能殺人,覃紹已經成為绯刃刀下一簇最痛苦的亡魂。可這是幻陣裡過往的重現,這隻是過往的重現。
他動不了村民,也動不了覃紹,隻能任由他們桀桀大笑,接近斷崖的盡頭。
覃紹有心欣賞蔚止言的慘相,卻沒能見到預想中的崩潰之态。
海浪急切地拍打着崖壁,風中巨獸高吼,雷雨嘶聲叫嚣,而跌落血河中心的人,是天地間唯一的岑寂。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倒進塵泥裡,傷痕累累,一身覆滿泥濘血污,也像霁月高懸,不能摧折。
覃紹蓦然生恨。
“師弟,你總是這副樣子。”
總是這副……心靜無物,永在雲端,任誰也無法将他拽下的樣子。
清殊上君座下的幾個弟子,覃紹是資質最為平常,卻最刻苦的一個。
日日夜夜拼了命地修煉,他不敢懈怠一絲一毫,也比不上前頭三個師兄。
覃紹不免心生嫉妒——哪怕他們的師尊,清殊上君,為師從來是春風化雨,從未标榜過天資或道行。
他那三個師兄,修行極具天賦,又能将天賦運用到極緻。覃紹嫉妒,也羨慕,但那三人法力之高強,于他人猶如高山壓卵,是他可望不可即。
可是師門中的小師弟,蔚止言,卻是大不相同。
生而為仙,空有殊絕的天賦,卻與世無求,對待修煉之事無可無不可——然而就算這樣,修為與他相比,仍能不落下風。
尤其是,自從蔚止言去了一趟人間,回來以後,就變了。
他竟突破了困阻已久的悟境,不分晝夜地修行起來。
沒過多久,覃紹甚至隻感覺在彈指一揮間,蔚止言修行之功飛漲,眼看着,很快就要趕超他了!
反而是覃紹他,卻陷入了困頓,修行受阻,遲遲不進一層。
師門之中,他本來就足夠平平,總是不上不下,總是無法顯露出頭。
這怎麼能行。
“我求也求不來的天賦,你想擱置就擱置,想拾起就能拾起!”說着說着,覃紹已咬牙切齒:“師弟,你叫我如何能看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