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衷?神仙能有什麼苦衷?”
“你們神仙不是要救苦救難的嗎,都這個時候了,還不救我們?”
“是啊,你們不是神仙嗎?這點傷還要讓我們等?我看你是存心不想救!”
“不會就是想撒手不管吧,等我們死了,就不用再救了!”
“你這神仙怎麼這個樣子的!”
抱怨聲層出不窮,沈欺冷冷看着衆人醜态,眼底滾過濃郁的諷刺。
這哪裡是求救,分明是诘難。
吉祥村這些村人,天降橫财發了家,把一切當作理所當然。像這樣的人,順心的時候還能裝出人形,稍有不順心意了,就變了副嘴臉,動辄無理取鬧。
偏偏無理取鬧的人,從不會以為他們在無理取鬧。
說出來的話這般難聽,若這裡不是幻陣,眼下這些人,個個都别想發出一點聲音來。
免得髒了别人的耳朵。
但幻陣還在繼續。
“以前的吉祥村好好的,你們來了反而出事了,我看啊,這些禍事不會就是仙長們帶來的吧?!”
“就是就是!”
覃紹臉色難看,反觀蔚止言,自從最初的愣神過後,又是那澹然自若的姿儀了。村民大呼小叫,吵得口幹舌燥,忽聽一聲道:“諸位若有疑慮,也可另尋高明。”
那白衣仙人是對着人群說的,溫煦口吻不改,他身上見不到愠怒或是動搖之色,舒眉展目,平視衆人。
那眼神極為純粹,自從村長夫婦一唱一和開始,反而愈發純粹——便是自那時開始,仙人眼裡的,不再是吉祥村一個個村民,而一群遭到逢魔谷牽連,需要救治的生靈。僅此而已。
是人,是其他,都沒有分别。
因此他看見他們,正如浮天之雲,時時俯瞰衆生,卻是瞥都未曾瞥人一眼。
人們猛不丁似啞了,再沒有一個大喊大叫。
……另尋高明?哪裡還有比神仙更高明的?
“我、我們就是随口說說,你們是神仙,我們哪裡再找别人去……”娟嬸小聲和村長嘀咕,不敢撒潑了。
覃紹就道:“我和師弟正想辦法,此事解決前,絕不會放下吉祥村不管的,大家勿要心急,先回去歇息吧。”
村民們竊竊私語一陣,還想說些什麼,終究是怕仙人被惹怒了當真拂袖而去,滿腹牢騷地回去了。
這出鬧劇收場,覃紹才把一口憋了好久的氣歎出來。
“師弟,這群村人……”
他沒往下說,許是對這群人無話可說,眼光放到長遠處:“我看,還是得去斷崖那處屏障看看,我們先設法破了屏障,再談其他不遲。”
遠方烏雲岑岑,雷聲隐隐,蔚止言沉吟:“鬼燼枝來源未明,隻怕我們一離開,又去而複返。”
“先将村人救了,摸清昨夜鬼燼枝的來處,也等師兄傷勢痊愈,再去如何?”
覃紹:“……也好。”
“要救吉祥村,須得用上延蘭仙草和渡苦花蕊作藥引,”覃紹覺出難辦,“不說這兩者隻生在仙界,光是那渡苦花蕊,離枝則謝,此地難為啊。”
這些難處,蔚止言亦想過了,他道:“除了仙藥,應有另外的法子。”
“你是說……”覃紹忽而高聲,“神仙血?!”
覃紹越想越是:“讓他們喝下無傷無病的神仙血,立時就能得到仙靈之氣,逼出體内的煞氣了!”
“師弟你勞累到現在,就等我的傷好了,取我的血給他們吧!”
“不,”蔚止言堅決地否定了,“神仙血此法不可行。”
神仙血對凡人辟災也許有效,但神仙血與凡人血脈混同,凡人之軀不一定足夠承受。狀況好一些,天賦仙緣、生來道體的,承受得住神仙血,或能逼出體内煞氣;承受不住的,後果則不堪設想。
吉祥村的人,明顯屬于後者。
覃紹這才想起來其中原委:“好吧,師弟你說不行,便是不行了。”
“那你待如何?”
“仙澤。”
蔚止言不假思索,顯然深思熟慮過:“化用仙澤,替各人一一梳理體脈和魂魄,濯出鬼燼枝之煞。”
“你要用自己的仙澤救他們?”
覃紹驚道:“吉祥村靈澤稀薄,兼之鬼燼枝留有煞氣滋擾,師弟你這麼做了,定會損耗修為的!”
……還要損耗修為?沈欺料不到還有此節,緊盯着幻境裡這個蔚止言,眸光太灼烈,似要看透這道過去的幻影究竟想些什麼。
“師弟,他們心地不純,你說是說了叫他們另請高明,還能毫無芥蒂地救他們,甚至不惜損耗修為?”覃紹開口抱不平,村民對他們口出不遜,這時他再提起,不免結了疙瘩。
蔚止言微微笑了,他的理由,卻不是覃紹想的那般:“此番事端畢竟是由魔界牽起,吉祥村确是突遭橫禍,令此處恢複原狀,也算了解了此事。”
“此舉不為吉祥村,”他道,“隻是做該做之事,扪心無愧罷了。”
說着,笑意不改,神清氣朗。
叫沈欺見了,有一刻出神。
倏忽間,他好像重新見到不應谷遇到的那個神仙,擅于窺破計謀,看穿一切之後,依然願意相信一個魔族會有顆善心。
格外的天真,定然是未曾親曆過人心險惡,才能知之而無畏。
那時他想,但他要是一直如此天真,也最好不過。
如同此刻的蔚止言,并不是如何善心泛濫,也從沒有想過好比以德報怨這樣的事,隻是仙道所在,應盡之事,他便會做到。
沈欺眉宇間褪去沉凝,眼中澎湃暗潮歸為一頃碧波。
“至于損耗修為。”
蔚止言說道:“我心中有數,些許消耗,不傷大體。”
“何處不是修行,”蔚止言自有考量,“再修回來便是。”
覃紹轉憂為喜:“哈哈,是!我都忘了,師弟你今時不同往日,境界飛漲了,修回去也快呢!”
“那我還是随你一起去,”覃紹識海中鬼燼枝的煞氣尚未完全消失,他的仙澤暫用不上,不願隻幹等着,“等我恢複之時,就能及時助你了。”
蔚止言:“好。”
如此這般敲定了,兩仙又做了些準備,商量好用仙澤解煞的詳盡事宜,剛好入夜。正要出門,和門前烏泱泱一群人撞了個正着。
許村長和娟嬸打頭,身後跟着衆多的村民,撲通撲通朝他們拜下了。
“仙長,請收我們一拜!”
這一次,個個俱是畢恭畢敬的,不複刁蠻無賴的嘴臉了。
原來衆人回去以後一合計,心生後怕,怕仙人真的走了。其後到了自家屋舍,昨夜他們昏倒的時候,還被鬼燼枝紮得千瘡百孔的宅院,居然都回複如新——真是仙人大顯了神通!
“仙長,老漢先前口不擇言說錯了話,還請仙長千萬不要怪罪啊!”
村長扇了自己兩下,又罵娟嬸:“你這婆娘,對仙長大不敬,還不快賠罪!”
“是是是,”村婦躬着身子,“仙長,老身昨個昏久了腦子不清醒,丢了魂才亂叫的呀,你們大人大量,可不要和我們計較!”
跟過來的村民連連垂首忏悔。
“仙長,我們錯了,原諒我們吧!”
蔚止言波瀾不驚,覃紹内心唏噓,不等他們任何一個回話,村長捧出一隻紫砂壺:“仙長為我們解災,我們卻是非不分,今天這一壺五味茶是各個鄉親一起熬出來的,吉祥村以此茶敬奉仙長,隻望仙長恕罪!”
五味茶是吉祥村招待貴客所用,越多的人熬茶,便是顯得對客人越是敬重。村長拿着的那一壺茶,是村裡每個人都參與了熬茶,費心勞力才熬出來的,在吉祥村前所未見。
娟嬸張羅茶具,村長倒好茶,有村民上前捧起兩隻茶杯,所有人齊刷刷跪下,誠心敬茶。
覃紹看了眼茶杯,無奈接過來,一飲而盡。
村民們就轉了方向,面朝蔚止言跪着。
見他們大有一跪不起的架勢,蔚止言端過茶杯,跪下的村民一張張面孔殷殷期切,目不轉睛地将他仰視。
那些目光裡的真切之意不是作假,沈欺目視四下,沒有緣故地,總覺這樣的表情安在他們臉上,格格不入。
習慣了坐享其成的吉祥村,半天不到,猛然自我感化、洗心革面了嗎?
轟隆——
天上醞釀了整日的雷雨,冷不防來臨了。
驚雷劈下,雷閃電光照得吉祥村一片慘白,刹那亮如白晝,沈欺看清了茶杯。
……不,不對。
沈欺面色遽變。
“晏辭,不能喝!”
可這裡隻是一個幻陣,所以也就注定了,他的話沒有誰能夠聽見。
過往的蔚止言更不能。不能聽見他變了調的厲聲呼喊,不能看到他驟然繃緊的全副神情,喝下了那杯茶。
沈欺沖上前去阻止的舉動,也變作了徒勞。
蔚止言那杯茶底下,有一樣東西的氣息。它和茶料混做一處,又做過遮掩,幾乎看不出分毫的差别。
但沈欺認得。
他在魔界常見此物,去往歆州白鹭研修百草之術時,也不止一次地見過。
陀地花,分作兩色,遇晴而豔,遇雨則暗。
茶杯裡多出來的那一樣東西,是暗色的。
——暗色陀地花,于仙是為奇毒。
沈欺無可遏止地,聽到一聲茶杯落地碎裂的響聲,望見蔚止言身形一晃。
他從此墜入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