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你父母盜走陣術秘傳,寡人網開一面留你性命,你卻學了那番賊人做派,偷學聖殿陣術,這便算了,怎知你這人喪心病狂,意圖設下誅靈陣,實為孽障!”
果然,仙上們聽了這席話,望着樂初醒,一一露出了沉思神情。
聖主心下稍安,就聽得一聲:
“夠了。”
樂初醒嗓音之冷冽,比萬丈冰原更甚:“徐無厭,到此為止。”
聖主愣住。
他差點想不起來,這個陌生的稱呼是他的名字。
坐在高台上接受朝拜已久,他早忘了自己的名字。
早忘了,他還是個人。
誰讓他叫這個名字的……樂初醒,他怎麼敢?!
聖主面目扭曲,朝身後真仙磕了個頭:“仙上,此人罪孽深重,早已執迷不悟,還請仙上施以援手速速除了這惡孽,還我海上國一個安甯……唔!”
吵得心煩,沈欺閃身離遠了一點,聖主撲了個空,一頭磕在樹上。
沈欺視若無睹。
聖主這些話看似對着樂初醒說,實則也是對他們說的。
故意提高嗓門,隻怕他們看不出樂初醒的惡性。
樂初醒卷土重來,這一身濃重怨氣,十個聖主恐怕也難以招架。看起來,樂初醒與聖主之間又有着深仇大怨。聖主打的主意,無外乎就是想借他們的手除掉樂初醒。
樂初醒自然要對付,但是事到臨頭了,聖主還想着利用他們,就絕不是沈欺會給好臉色的了。
不管撞得暈頭轉向的聖主,沈欺向着蔚止言,微微側首:“怎麼樣了。”
樂初醒設計炸了奉仙觀,此時卻站在聖壇邊緣動也不動,或是有詐。趁着聖主和樂初醒糾纏,蔚止言無聲無息探了一圈。
果然。蔚止言傳音道:“聖壇中心有一座法陣。”
那法陣極其複雜,不像任何一種流傳世間的陣術,蔚止言一時不能确認,正要給沈欺描述法陣形狀,眉心一跳。
“法陣啟動了。”
就在此刻。
沈欺眉峰一凜,看向那個黑影。
樂初醒動了。
他攤開手,掌着一隻六葉星盤,星盤材質如金似玉,陽刻八卦紋,側面繪有符文。而他另一隻手上,握了支顔色颠倒的反色陰陽筆。
樂初醒看一眼聖主的醜态,神色陰沉。
“徐無厭,你找誰都沒有用。”
“我需要的幾樣東西,已經集齊了。”
最開始在聖塔裡,樂初醒對陳寐說過,他想收集的東西得到了兩樣,還差三樣。
十四座聖塔封印着他魂魄的碎片,聖殿埋藏着凝聚了他陣術的陰陽筆,還有陳寐的星盤作為陣儀,當時他差的那三樣,就這麼集齊了。
"徐無厭,你不是很喜歡誣蔑和你作對的人嗎。"
"你們海上國的人,不是很喜歡說,"樂初醒說得很慢,“罪人樂初醒,意圖重啟誅靈陣,屠城滅國。”
他笑起來,可那陰鸷的模樣,哪裡像一個笑。
“那我就,替你們坐實。”
“如何?”
頓時風雲變色,環繞海上國的海霧劇烈湧動,凝成無數的漩渦,将海上國嵌入漩渦中央。
引發劇變的,是聖壇腳下騰空而起的一道法陣——一個比海上國所有的法陣加起來,還要威力強大的法陣,籠罩了海上國。
星光俱無,隻有黑雲密布,陰沉沉鋪滿了島嶼上空。
聖壇的上方,一個陣眼現形。
蔚止言的臉色一下子殊為凝重。
沈欺極少見到蔚止言流露這樣嚴肅的表情,蔚止言竟連傳音也不用了,沉聲道:“誅靈陣。”
這一個法陣,雖然不完整,但它的确是——誅靈陣。
碧綠雙瞳裡顯出愕然之色,很快,沈欺将之拂去。
如此,白錯的事情,要先放一放了。
——得先解決了樂初醒,和他造出的這個誅靈陣,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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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初醒守在陣眼下方,冷眼看着誅靈陣鋪開,席卷整座海國。
魂魄、陣術、陣儀,是他這一晚集齊的三樣,必不可少的東西。
而他已經獲得的兩樣……
便是誅靈陣的殘陣,還有。
這用來祭陣的……海上國。
有了這兩樣,再加上他完整的魂魄、陣術,以及一副陣儀,這些加起來,就足夠了。
足夠他——以聖壇為陣眼,在海上國設下誅靈陣!
“樂初醒,你竟真的布下誅靈陣來,你瘋了嗎?!!!”
陰邪之氣壓頂,聖主被從未有過的窒息感掐住命脈,凍得他魂魄發顫,恐慌地大叫起來。大呼小叫之際,一股強勁力道襲來,聖主呼救不及,被甩飛出去。
那股力道扯着他往聖壇飛去,到聖壇邊了,陡然把他推進了陣眼!
陣眼閃爍一瞬,聖主的慘叫聲,随着他的身體一起,消失了。
這一切,隻發生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間。
把聖主丢進了陣眼,樂初醒沉郁之色稍減,也僅僅是減去一兩分,眼梢仍舊恹恹。
在他的計劃裡,迷暈了陳寐,海上國本該不存在一夜之内破解他禁陣的人,這樣一來,直到誅靈陣覆滅了海上國,也不會有人來打擾。
然而現在,出現了變數。
黑影轉了個方向,面朝此間僅剩的兩個清醒人物,繼續剛才被聖主打斷的話:“陳寐說的仙人,料想就是你們了。”
沈欺望一眼聖主消失的地方,直視樂初醒,隻問:“你把陳寐怎麼了。”
樂初醒手上的星盤,他記得,是屬于陳寐的。
沈欺收攏掌心,绯刃朝外,刃尖泛起森寒。
“你們放心。”
“陳寐,我沒殺他,”樂初醒輕描淡寫,“叫他不能過來礙事而已。”
說着,他嘴角挑起一個古怪的表情。
“……畢竟陳寐,是這個海上國的人呢。”
沈欺、蔚止言齊齊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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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國,聖殿。
“……唔。”
垂落的玉帛下,昏睡在地的一個人形,手指動了動。
陳寐撐開一線眼皮,腦子裡昏昏沉沉,頭痛欲裂。
對了,他不顧劇痛的腦袋,使勁回想,樂初醒拿走了他的星盤和聖殿裡的陰陽筆,然後打暈他,一個人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現在是什麼時辰,他昏了多久了?
陳寐往外看去。
正值夤夜,窗外悶雷滾滾,海霧翻波,與潑墨般的□□連成一片黑天,望不到盡頭。
陳寐胸中狂跳,直覺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發生了。
不行。
不管樂初醒想做什麼,都要去阻止他才行。
可他根本不知道樂初醒往哪裡去了,還被樂初醒的困陣絆在這裡。陳寐單單是這麼一想,額角疼得似要炸開,勉強扶住頭,手指碰到了頭冠。
頭冠上的墜子忽而一閃。
這顆沒什麼用的小裝飾,原來是會亮的嗎。
陳寐懵懵懂懂,眼前一點熒光劃過。
片刻後。
聖殿裡的困陣悄然化解,其中匆匆跑出一個人影,直奔奉仙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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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刀,很鋒利吧。”
計劃出現了變數,天上神仙降世,樂初醒仍然鎮定,甚至于鎮定得可怕,不偏不倚,正視沈欺手中那把铮铮欲動的刀。
他看不出那刀的來曆,隻是那白發青年僅僅持刀而立,周身肅殺之氣已經隔空扼人咽喉,與誅靈陣的殺意不分高低。
樂初醒身形隐在一團怨氣裡,借着誅靈陣的隐蔽,得以正常吐息。
“你們雖進了這副誅靈陣,可解陣的方法,隻有我知道。”
樂初醒看看蔚止言,又看沈欺:“以那把刀的力氣,強行破開誅靈陣,也不是不可以。”
“隻不過。”
樂初醒隔着聖壇,遠望海上一座座的島嶼,它們罩在黑幕下,洇成濃淡不一的漆黑斑塊。
“和陣眼相連的,海上國所有人的性命,也要跟着一起散去了。”
沈欺驟然摁住了绯刃。
是,他确實想過,和來時路上的禁陣一樣,一刀破了這個誅靈陣。
但樂初醒這麼說……
轉瞬,沈欺扭頭看向身旁,蔚止言緩緩對他搖了搖頭。
樂初醒說的是真的。
這一個誅靈陣籠罩了海上國,樂初醒把陣眼設在奉仙觀聖壇,那個陣眼,如今的的确确連接着海上國衆人的命魂。
此前明月沙聖塔被炸,那麼其他十三座聖塔,樂初醒可能也做了手腳。他想必是将陣眼連通了聖塔,又通過聖塔,連通了十四座海島上全數人的性命,作為法陣的靈源。
一旦強行斬斷誅靈陣,陣眼被迫銷毀,海上國所有人無一例外,全都要魂飛魄散。
沈欺撚了撚绯刃刀背,傳音道:“有辦法解開麼?”
隻靠绯刃怕是行不通了,殺了樂初醒,誅靈陣也無法再停止。
而今之計,唯有解陣。
……誅靈陣這道課業,他們研習小組卻還沒有解出答案。
蔚止言唯有默默苦笑,秘音回道:“誅靈陣是仙界無解之題,若是有個殘陣作對照,或許還有一線解開的機會。”
當年的仙魔之戰,上一代魔君使詐神将仙兵诓入誅靈陣中,誅靈陣如果能說解就解,那一些神尊仙者便不會遭道誅靈陣吞噬,身殁于此了。
此後誅靈陣失傳,解法更是無從談起。
樂初醒陣術精絕,又碰巧得了誅靈陣一篇殘陣,才鑽研出了解法,又進一步,将誅靈陣複原。
誅靈陣的解陣密符,隻有布下法陣的陣師本人知曉。除此以外,曾經破解過這種密符、知道解法的,六界之中也就隻有一個樂初醒。
不巧,就是此次布下誅靈陣的陣師。
也就是說,除了樂初醒本人,無人可解。
“所以,不能斬斷,且隻有樂初醒能解陣。”沈欺凝眉。
這不就是……
死局。
天穹之下,戾氣呼嘯。
雖然,這些兇戾尚且挨不着他們的衣角,但置身于這樣一個至陰至邪之陣,無端地耽誤下去,不隻是海上國人,就連神仙妖魔,環身所有也要一概誅盡。
“疑是。”
“其實……也不一定是死局。”
蔚止言眯起雙眼,道:“這個誅靈陣不完整。”
假如是完整的誅靈陣,沒有破解之法的情況下,靠近陣眼也要冒着喪命的風險。聖主被樂初醒推進陣眼之前,卻還站得住身子;
而且,一個完整的誅靈陣,連神仙都能誅滅,毀去一個凡人之國,隻在瞬息之間。聖壇的這一個,卻至少還要花上一夜的時間。
蔚止言猜測,盡管樂初醒在今夜恢複了魂魄和陣術,但恢複不到鼎盛時期,加之時間倉促,才沒有複原出一個完整的誅靈陣,留下了這兩筆差錯。
短短半個晚上,就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算驚人。幸好是有了這兩筆差錯,讓他們接近陣眼,還騰出了一些化解死局的時間。
沈欺:“你有主意了?”
蔚止言是有一個,隻兩個字:“聖主。”
——與沈欺所想,不謀而合。
眼下的情形,正好是沈欺他們寫研習課業時随口提到的:解開誅靈陣時,還需要考慮陣眼附近牽扯無辜之人、無法随意銷毀的情況。
當時的宛頤,作為提出人質設想的資深著書人,說起她的經驗,遇到這種時候,關鍵還是出在布陣人身上。
陣眼碰不得,不如先聲東擊西,迷惑布陣人的視線——論及當下,既然誅靈陣暫時解不開,那就先拖住樂初醒,找空隙切斷陣眼與海上國的關聯,再用绯刃破了誅靈陣,便不會牽連無辜了。
至于怎麼拖住樂初醒……
樂初醒和聖主之間,那舊怨頗深的樣子,實在是明顯得有目共睹啊。
因此,蔚止言對樂初醒展現了一道翩翩有禮、溫和無害的笑容。
“你說聖主誣蔑你,他誣蔑了你什麼?”
聖壇邊緣的黑影有一瞬滞住了。
樂初醒似乎聽見了什麼好笑的話,該說難怪是神仙麼,還是第一次,有人問他這樣的問題。
蔚止言面上帶着引人信服的笑意,放緩了聲音:“如果聖主誣蔑了你,當年的海上國,究竟發生了什麼?”
有些人便是可以一邊輕聲細語地套話,一邊心裡千回百轉——
樂初醒對聖主說過一句,“你不是很喜歡誣蔑和你作對的人嗎”。
細究下來,樂初醒是将自己擺在了“和聖主作對”的那個位置上。
言下之意,他認為自己被聖主誣蔑了。
樂初醒又說,“海上國的人,很喜歡說‘罪人樂初醒,意圖重啟誅靈陣,屠城滅國’”,他便幹脆替海上國的人“坐實”。
那麼在樂初醒的眼裡,難道整個海上國的人都會誣蔑了他?
各執一詞,至少有一方撒了謊。
此外,聖主察覺到誅靈陣,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也很奇怪。
“樂初醒,你竟真的布下誅靈陣來”。
“真的”,難不成,還有一次“假的”?
黑影盤踞一側,蔚止言斂眸,耐心等待着。
過了許久,充斥着怨氣的黑影深處,響起了沙啞冰涼的聲音。
“你們知道。”
樂初醒又問起那個,問過陳寐的問題。
“不是神仙的凡人,怎麼才能殺死一個擁有長生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