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燃香習以為常地忍了一下,纡尊降貴,在他身側坐下。
宮奴視而不見,手握一把枯草,十指飛快地動着,專注地編一個小玩意。他編得很快,一隻蜻蜓的樣子初具雛形。
“喂。”沈燃香叫他。
宮奴頭都沒擡一下。
沈燃香臉色變幻,梨渦忽現,唇邊漾起笑來。
他喊道:“哥哥。”
青年乍然失神,一張活潑惹人喜愛的笑臉已是近在眼前,是無憂無慮的少年郎,朝他乖巧地笑着:“前幾次捉弄你,是我不對,我道歉。你年歲比我大吧,那我叫你哥哥好麼?”
宮奴不語,唯留一潭沉靜碧水,驟起漣漪。
“我從小就被關在宮裡,這兩年才能出宮走走,要是我做錯了什麼事,你可以原諒我嗎?”沈燃香道,神情有幾分落寞。
宮奴正視他:“你知錯,便要改。”
沈燃香喜道:“好,我保證!”
“哥哥你在做什麼?做好了可以給我看看嗎?”
宮奴随沈燃香怎麼看,等到編完最後一股草結,一隻活靈活現的蜻蜓停駐在他手上。
沈燃香面上洋溢着燦爛笑意,坐得規規矩矩,目露歆羨之色:“我從來沒看過這種東西呢。”
草蜻蜓飛近了。
宮奴将蜻蜓尾端的那截草把交給他,長睫輕垂眼簾:“給你。”
沈燃香受寵若驚。
“謝謝哥哥!”
他歡喜地接過了草蜻蜓,像拿到了寶貝,翻過來覆過去把玩着。
“呀!”
爾後,他發出一聲誇張的驚呼:
“——這是什麼破爛東西啊?”
“醜陋不堪,簡直笑死人了。”
錦衣少年倏然翻臉,剛剛那惹人憐愛的乖巧神态再也不複存在,他笑嘻嘻地丢掉草蜻蜓,一腳踩下:“我才不要呢。”
沈燃香放肆地大笑起來。
“我全都是騙你的,誰要給你道歉啊?我又沒有錯!”
“叫你這幾天不理我,哈哈哈!”
痛快地笑完了,沈燃香自覺扳回一城,擺出勝利者的姿态,笑看宮奴會如何露出上當受騙的窘相。
院牆下卻是一片岑寂。
宮奴餘光掃過掉在地上的草蜻蜓,不帶一點多餘的感情,讓人猜不出他究竟有沒有生氣。
他隻是上下看了沈燃香一眼,随即轉過身,毫無預兆地走開了。
這無聲的忽視,竟比一記耳光還來得有力,豁然在沈燃香心裡劈開一大道口子,報複的快意洩了個幹淨。
“你給我站住!别走!!!”
宮奴充耳不聞,轉眼就看不見了。
沈燃香吼得嗓子都啞了,怎樣也追不上他,隻好放棄了。
他一個人圍着獸園走過來走過去,拖拖拉拉地挪到門口,臨了,陡然折回去,把草蜻蜓撿了起來。
其實草蜻蜓一點也不醜,本來是很精巧的,現在被踩了一腳,兩邊翅膀塌下,身體歪歪斜斜的,可以說是面目全非了。
沈燃香心中突然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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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宮奴徹底不理沈燃香了。
偶爾遇到沈燃香,便當他不存在,我行我素,一個眼神都欠奉。
露面的時候,也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少。
沈燃香慌了神,難得竄上一絲心虛,随着時日推移,全然不見消減的迹象。
他心浮氣躁了好幾天,夜裡睡不好覺,這個晚上實在受不了了,半夜爬起來一頓翻箱倒櫃,找出那隻被他踩壞又撿回來的草蜻蜓。
“……煩死了。”沈燃香左看右看,看得煩躁不已,捏緊了拳頭。
卻頂着一張臭臉提了盞燈過來,小心翼翼地撥弄着草蜻蜓,試圖把它修複原樣。
熬了個通宵,無論他怎麼費心,草蜻蜓隻複原得七八成,不能夠變回最初的面貌了。
沈燃香睜着通紅的眼圈,和勉強能看的草蜻蜓大眼瞪小眼,捧起它來,咬牙奔向了獸園。
恰巧宮奴剛給狼群喂完食,沈燃香旋風也似地沖了出去,張開雙臂攔下他。
宮奴瞧也不瞧,換了條路走。
“你等等,”沈燃香繼續逮住他的去路,“我把它修好了!”
他舉高了手,一隻草蜻蜓展現在宮奴眼前。
沈燃香真是豁出去了,放下身段,腆着臉好聲好氣道:“這次是真的給你道歉,行了嗎。”
宮奴撩起眼皮,默不作聲地拿過他掌心的草蜻蜓。
沈燃香将這視作一個示好的訊号,這麼些天以來,他第一次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
笑意還未消散,空中劃過一道弧線,什麼東西飛進了草叢裡。
宮奴把草蜻蜓扔掉了,他不再多作停留,無情地背過身去,提步便走。
“你幹什麼!”
沈燃香鼻尖莫名一酸,慌亂沖昏了頭腦,他一頭紮進草叢裡,匆匆翻找起來。
他手忙腳亂的,半天也找不到草蜻蜓,手指頭還被劃得生疼。痛意夾雜着難以言喻的委屈,他一下子心碎了,帶着哭腔道:“到底掉在哪裡了……”
在他身後,宮奴霎時止住了腳步。
沈燃香固執地趴在地上,一點一點撥開草叢,從角落裡摸到一個熟悉的形狀。
“找到了!”
他嗖地站起來,猶豫了一下,回頭發現宮奴居然沒離開,興沖沖地追上前去。
“我又把它找回來了,”他吸了吸鼻子,擡起頭,瞪着比他高了不少的宮奴,“你不許再扔了!”
草叢裡滾了一圈,他磕着滿身的泥土和草屑,頭發淩亂,卻喜上眉梢。
宮奴神情總是淡漠,宛如細雪覆蓋一柄孤直的刀鋒,如今那雪似乎消融了些許,碧瞳透出一道平緩的柔波。
與這樣的眼光對視,沈燃香氣勢滑坡,突如其來地感到忸怩,扭頭道:“是我對不起你,我保證不會再那樣了,這次絕對是真的,可以了嗎?你、你能不能别不理我了?”
哪怕是對沈英檀,沈燃香都沒如此低聲下氣過。
他都這麼爽快地道歉了,總該原諒他了吧!
沉默半晌,宮奴點了點頭。
“我可以答應你。”
沈燃香如釋重負,宮奴又道:“但要和你約法三章。”
“……”
還要和他提條件?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宮奴啊,哪天爬到他頭上了都不奇怪吧!
沈燃香不情不願:“……你說說看。”
“第一,以後不準任意殺傷無辜。”
這不是玩耍造成的傷也要算?沈燃香為難一陣,狠狠心道:“好吧。”
“第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沈燃香遲疑更久:“可以。”
“第三,己所欲,勿随意施于他人。”
沈燃香花了點時間思考這話的意思,糾結全寫在臉上,宮奴低聲道:“如若你做不到,就當此事沒發生過。”
這是瞧不起誰啊,沈燃香可不幹了。
“我都同意了,行了吧!”他擲地有聲,“做不到的話,随便你怎麼辦!”
宮奴“嗯”了一聲。
沈燃香比解決一樁天大的要緊事還高興,尾巴快翹到天上去了,自言自語道:“雖然和你道歉了,不過我才沒錯,哼。”
次日起,沈燃香收斂了那些興師動衆的玩樂,因而,宮奴對他有了些好顔色。
沈燃香不免驕矜,向宮奴問話:“那天你在亭子裡拿了刀,明明可以動手的,為什麼沒有?”
宮奴啟唇道:“不值得。”
什麼意思?!!!
他堂堂太子,不值得一個宮奴動手?他還敢嫌棄他?!
沈燃香氣歪了鼻子。
可惜宮奴絕不會迎合他的怪脾氣,沈燃香隻得憋心裡調整完了,抛開這一茬,甕聲甕氣:“今天我表現得怎麼樣?答應你的都做到了,有沒有獎勵?”
他像是向大人讨要獎賞的小孩子,話語裡是自己也未察覺到的親近。
宮奴頓了一下。
“等等。”說完,他就不見了。
沈燃香原地晾了一刻鐘吧,宮奴回來了,将一隻盒子放到桌上。
打開一看,裡面竟是一串糖葫蘆。
沈燃香愣了愣。
“……哪裡弄來的啊?”他小聲道。
宮奴:“自己做的。”
太子府的竈房裡各色食材應有盡有,時間不多,他便做了串糖葫蘆。步驟簡易,拿來哄小孩正好。
沈燃香起初還故作矜持,糖葫蘆拿到手上,雀躍的表情委實掩飾不住。他迫不及待地嘗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口齒生津。
原來它是這種味道啊。
他從沒有這麼開心過,冰糖葫蘆讓他當成寶貝一樣。
宮奴在旁邊靜靜地看着他,沒一會兒,沈燃香吃完一串,伸手讨要:“再給我一個。”
“沒有了。”
清淩淩的聲線給沈燃香潑了一盆冷水下來,緊接着是第二盆:“吃多了傷牙。”
沈燃香頓生不滿,又不敢對青年發作,道:“那你明天再給我做。”
宮奴:“看你表現。”
“……哼!”
沈燃香氣得牙癢癢,然後不幸咬到了自己,氣鼓鼓地扭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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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和宮奴的那個約定,沈燃香最近的消遣十分貧瘠。
好比眼下,宮奴忙着照看狼群,管不上他了,他就覺得百無聊賴,很想找點東西來解悶。
但是重拾以往那些嬉鬧,也挺無趣的。
左思右想,他想到了一個好地方。
國師府附近冷冷清清,沈燃香不請自來的時候,祝解憂依然在抄着一卷卷的詩文。
沈燃香推門而入,大搖大擺地走到窗前觀看,宣紙上謄寫的字迹十分規整,筆畫好似尺子測量出來的,端正得過頭。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沈燃香念出了聲,嗤笑道,“這個人是不是傻啊,明知道會死,為什麼還要渡河?”
祝解憂對他的到來并不見怪,道:“臣也不知其所以然。”
“你不懂?那你抄什麼詩文?”
“身處人界,則讀人之書,效人之事而已。”祝解憂如此答道,落下的筆觸平穩如初。
沈燃香心裡犯嘀咕,效仿人做的事?說的好像他不是人一樣。
祝解憂還有半卷詩沒抄完,沈燃香待在一旁無事可做,盯着他衣服上的銀環看了又看,猶嫌不夠,上手摸了一摸。
那些銀環還是不響。
真奇怪。
衣服的主人忽而動了。
“殿下若覺無趣,可試試解開此物。”
青年國師近在沈燃香身前,而音容似渺渺在天邊,他話音未歇,一件事物墜落沈燃香懷裡。
沈燃香接住了一把銀環,看着和祝解憂的衣飾别無二緻,不過一圈接一圈巧妙地鎖在一起,扣成一隻連環。
“這有什麼難的,”無非就是和九連環類似的東西,沈燃香見得多了,“我一下子就能解開了。”
他當着祝解憂的面撂下大話,抓起連環一通擺弄。
連環看似普通,關節處大有玄機,祝解憂抄到了最後一頁,沈燃香還沒能破解。
祝解憂合起書卷,将他屢屢受挫的模樣收于眼底:“此物就送給殿下吧。”
“别小看我,”沈燃香不服輸,“等我回去好好想想,解開了再拿給你看。”
祝解憂:“臣靜候。”
見他有空了,沈燃香收好連環,滔滔不絕地提出問題:“國師平常除了抄詩還會做什麼?要不要修煉法術?你能變個戲法給我看看嗎?”
“臣疏于變化之術。”祝解憂道,嗓音拂來沈燃香耳畔,有種遺世的甯靜。
沈燃香:“那就是會别的法術咯?你變給我看一下嘛。”
“無需變化,”祝解憂不說好,也并非拒絕,“已有一道秘術,附于殿下身上了。”
沈燃香訝然:“身上有法術?我怎麼不知道?”
祝解憂說與他聽:“殿下的長命鎖施有一道秘術,倘若被親緣之人觸碰,它将有所應和。”
沈燃香撇了撇嘴,權當祝解憂在逗他玩。
長命鎖哪有鑒别親緣的秘術了,他記事起就戴着它,小時候沈英檀屈指可數地抱過他幾次,什麼感應都沒有啊。
看在祝解憂上次收留他的份上,沈燃香大發慈悲地沒有道破,轉而纏着祝解憂,毫不見外地要這要那了:
“國師府有其他好玩的嗎?”
“……沒有?沒有也行,你陪我去别的宮裡逛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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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寝宮,長明燈徹夜不熄。
“陛下,”女官禀報太子府近況 ,“太子殿下誤入暗街,從中帶出一殺手,執意将其充作宮奴。那人武功不俗,暗衛不是他敵手,然竟甘于潛匿殿下身側,恐是居心叵測。”
沈英檀伏案批閱一封奏疏,朱筆不停:“還有呢。”
女官:“數年來,曾屬十國權貴的二十六人離奇暴斃,皆是他所為。”
十國并立的最後那幾年,就傳出過各國貴族接連遭到暗殺的消息。
至沈英檀統一九國,凡是抵抗不從的王公權貴,一律株連滿門。其他活下來的皇族官宦或逃亡、或降為平民奴籍,然而這些人之中,依然不斷地有人死去。
那兇嫌神出鬼沒,曾經的十國官府一直未能抓住他。沈英檀執掌朝堂了,則是睜隻眼閉隻眼:死掉幾十個逃亡的别國叛逆,對她有利無害。
“此人來處成謎,在暗街時自言其名為‘沈欺’,從不露面于人前。被太子帶回府後,卻不再遮掩形貌。”女官說道,呈上一幅畫像。
沈英檀分神看了一眼,筆端猛然一重,拖出長長的一道墨痕。
女官:“陛下,這般人物留在殿下左右,确是可疑。應盡早……”
“孤知道了。”沈英檀打斷了她。
依陛下平日的決斷,該是下令格殺,一襲龍袍的天子卻沉默許久,明燈照耀下,那張明媚容顔不辨喜怒。
“沈欺”,好一個“欺”字。
真真是欺世埋名,諷刺至極的笑話啊。
兄長,你們泉下有知,該作何想呢。
沉重冠冕壓下了紛纭雜念,待墨痕快幹透了,她才道:“既然是太子的意思,就随他去吧。”
聖意難測,女官咽下心頭的疑慮,低眉稱是。
沈英檀撕掉了那封寫壞的奏疏,批閱下一本。
又是蠻國來犯。
十國之中,蠻國将士最是骁勇善戰,因此時至今日,仍然能夠以一己之力抵抗邢國。
帝王案前文牍和兵書堆積如山,一張沙盤放在觸手可及的位置,即使沈英檀閉上眼睛,亦能分毫不差地認出每一段地勢,推演每一步用兵的退路。
她高高仰首,一幅地圖釘滿了寝宮的整面牆壁,蠻國疆域被人用朱批禦筆塗成一片觸目驚心的绯紅。
不難想象帝王是如何一筆又一筆、無數遍地給它刻下烙印。
邢國要一統江山,必須吞滅蠻國。
連年征戰,邢國已擁有了九國的國土。但來自九國的子民融合需要時間、将士同心需要時間,眼下的邢國對上蠻國,免不得有一場曠日持久的仗要打。
幾年,或者十幾年。且将付出巨大的代價,死傷不可計數。
沈英檀等不得那麼久了。
她一定,一定要以最快的方式,将這橫亘于心的最後一顆毒牙連根拔下。
“傳孤的口谕,宣國師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