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郡以南的西南林壑,既是得天獨厚的修煉寶地,又是邪魔叢生的禁忌之地,無數修士想來此分走一份天地靈力,以全道法,卻反将性命葬送其中,肉身與魂魄都成了靈脈的一部分。
可它不同,它在林壑中來去自如,甚至能夠深入修士們談之色變的幽潭,再全身而退。
因為這裡是孕育它的地方,它的父親是昭昭天道,它的母親則是這片幽暗的水澤。
它是幽潭萬千不得安息的魂靈的集合,是泥潭中累累白骨的執念的化身。
它不知道自己如何降世,隻記得從某一日起,它有了肉身和五感。
幽潭中長年不見天日,它看不見,以為人世間隻有黑色,萬事萬物都是那麼黯淡無趣。
可它能聽得見。
它發現,寂靜的幽潭中,常常會有“人”來訪,打破一方甯靜。
初到此地時,他們會興奮地說着他聽不懂的話。随着不斷深入水澤,迷失方向後,他們會茫然又急切地尋找出路,最後越陷越深,帶着恐懼與不甘永遠留在這片死亡之地,成為它身邊白骨的一份子。
這些“人”于它而言很是新奇。
幽潭中雖有其他活物,可它們與它一樣,都是被那些“人”稱之為魔物的東西。與它不同的是,它們沒有肉身,會對着自己怪叫,還會攻擊進入幽潭的人類,将他們吃幹抹淨。
而它不會對人出手,它可以吸納天地靈氣而活,在幽潭大大小小的魔物中,它是個不合群的存在。所以它隻能獨處一方,睜着眼看着滿目漆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看着深入幽潭的修士還未走到它面前,就一個個死去。
這樣的日子無趣至極,因此,它喜歡在暗處觀察那些新奇的人,聽他們說說話,久而久之,它逐漸聽懂了他們的語言,明白他們來此的目的,以及他們對自己深深的惡意。
它是他們口中的魔物,如若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将它從世間抹除。
于是,它對那些死在幽潭的人雖沒有惡意,但也不會有任何憐憫,隻有好奇。
直到有一天,它在幽潭中漫無目的地遊蕩時,遙遙地,它聽見一個小姑娘的哭泣聲。
這樣的聲音它聽得太多太多,它知道,倘若運氣不好,下一刻,她就會成為魔物的盤中餐,而它會在她死去之前,悄悄跟在她身邊,聽聽她會說些什麼。
然而她顯然是走運的那一個。
這幾日水澤中來了許多修士,幽潭中的魔物傾巢而出,像她這樣大搖大擺走進它們的老巢,反倒安全。
它跟了她許久,她不斷摔倒,又爬起來,聲音越來越弱,它想,她該不會是頭一個累死在幽潭裡的吧?
一個貪婪的念頭從心底油然而生。
既然沒有其他魔物打擾,它可不可以……
它可不可以将她帶走,留在身邊……
這樣,它就可以永遠聽她說話了,不用再期待些何時會有個倒黴人類闖入幽潭。
這念頭一起,就壓不住了。
它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走到精疲力盡的她身邊,蹲下身,在黑暗中準确地握住了她的手。
又軟又暖的觸感,與它所能接觸到的所有事物都不同,雖然關于“人”,它隻摸到過他們堅硬的骨頭。
隻聽她驚喜道:“師父!你來救我了?”
它忽然想退縮了。它不是她的師父,它沒吭聲。
她卻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緊緊反握住它:“你不是師父?你是誰?”
……
“你也是來幽潭參加試煉的修士?”
……
“你也迷路了麼?”
……
“你是哪個宗門的弟子?”
……
“你别害怕,”她似乎把它當成了同類,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遇到與自己相同的“人”,她的恐懼消散了些許,甚至開始關心起它,“你是受了傷,不能出聲麼?”
她伸手要摸它,它立即往後退了退。
她摸了個空,以為它仍驚魂未定,便鎮定下來安慰它:“我是與你同來幽潭試煉的弟子,你别怕,我不會傷害你。”
她壯起膽,實則是怕被它丢下,死抓着它不放:“你和我一道走吧,好有個照應,雖說我還沒找到路……不過我會想法子出去的,我們一起出去!”
出去?它從未見過有人進了幽潭,還能安然無恙離開,遑論她一個靈力稀薄的小弟子,走到這裡,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了,她卻天真地想出去。
她應該慶幸遇到了自己,隻有它知道,去哪兒能避開那些魔物,死裡逃生。
它拉着她起來,不由她同意就帶着她朝前走去,回到自己栖身的古桑樹下。
它想,往後就有人日日陪着他說話了。
而她的反應告訴它,它的如意算盤打對了,因為她話多得簡直讓它覺得聒噪!
起先,她嘗試着與它溝通。它從未開過口,隻聽得懂她在說什麼,無法回應她。此時的她十分善解人意:“我師父喚我阿禾,你也這麼喊我吧,我們就算認識了。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出不了聲定然有苦衷,既然如此,你聽着我說就好。”
她向它說起自己是如何落入幽潭之中,邊講邊回憶起來時的路,籌謀着要如何如何離開。
在它聽來,她周密的計劃簡直是無稽之談,她若敢返回,結局就是被魔物吞入腹中,可她極其堅定,休整一會就要帶着它離開。
它攔不住她,無奈随她而去,隻在必要時候帶她避開那些魔物。沒人比它更清楚,她走不掉的,等她吃夠了苦頭,就會乖乖留在這兒了。
然而三天過去,一無所獲的她依然不死心,似乎察覺出它的消極,心力交瘁的她猶自振作起來:“你别喪氣,就算我們走不出去,我師父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它沒有再嘲笑她的天真,隐隐欽佩她的堅持,僅此而已。疲憊之時,它便帶她回到古桑樹下歇息,她怕它沒了鬥志,給它講起外面的世界。
春花冬雪、塞上江南、高山流水、市井人家,一切都與它所認識的不同,是它從未見過,不敢想象的情景,在她說來無比生動,而它貧瘠的想象力隻能将它們拼湊個大概。
它第一次知道,幽潭之外并不是一片漆黑,那是個它難以企及的世界。
她嘟囔着:“再過一月就是上元節,你我也是同生死共患難的摯友了,等我們出去了,一同去長洛郡的燈市上看火樹銀花如何?”
她說着從前的見聞,喋喋不休,它愛聽這些,隻希望她能多說點,然而聽得越多,它那顆本無波瀾的心開始蠢蠢欲動,不止于想象,它也想走出幽潭親眼看一看。
離開這片水澤,是每一個生于幽潭的魔物的願望,它記得,它們曾圍在它身邊吱哇亂叫着,嫉妒它修出了肉身……
“走吧!”她說完那些話,又要出發尋找出路。
它再一次沉默地跟上她。
隻是這一次不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它慢慢領着她走上了那條離開幽潭的小路。
路的盡頭有一塊石碑,在它降生前就存在于此。魔物們說,那是太古時期的某個登仙的大修士在此留下的封印,将外界與幽潭分割開來。
它去過路的盡頭,卻從未踏出去。
不知不覺,它似乎已快走到盡頭。
手上牽着的人忽然倒了下去。它回過頭,想要拉起她,可這一回,她沒有再爬起來。
在幽潭裡待了太久,日日處在瘴氣浸染中,境界尚淺的她終于體力不支。它蹲下身使勁拉她,她卻松開了它的手,無力道:“我沒力氣了,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如果見到了我的師父,記得幫我捎句話。”
“師父,阿禾不争氣,沒聽你的話好好修行,你不要傷心,若能輪回轉世,還望您老人家别嫌棄,再讓我入一回山門……”
說完這句話,任它怎麼推搡,她都不再回應。
可是,她還沒告訴它,她的師父是誰,它要怎麼替她帶話?
不,她不能死,它要帶她出去,她不是一直想出去麼?正好,它也想出去,想應她邀約,去長洛郡逛一逛燈市,見一見熙攘的鬧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