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獵獵,穿過門縫,吹得他落在長椅下的衣袂輕飄,鎖魂燈明滅不斷,打在牆上的人影忽明忽暗。
一抹黑煙在夜風裹挾下,悄然從木門底下鑽入屋内。
唐珂分毫未覺,擰着眉,嘴裡念念有詞,額上滲出薄汗。咬牙念出最後一個字,他身子一歪,險些跌在地上。唐珂一手撐住長椅,支起眼皮,去看鎖魂燈前那嬰孩。
眼前模糊不清,燈已熄滅,昏暗中,“哇”的一聲,嬰孩的啼哭傳入他耳中。
成了。
唐珂疲倦地笑了:“師姐,師弟隻能幫你到這兒,能否回燕山,全看你造化了。”
唐珂搖晃着站起來,将宣禾完全裹進襁褓中,隻露出張小臉。他食指點在她的眉心,一字一句叮囑道:“我給那青雲宗的淩昭下了禁咒,往後你便跟着吸食陽氣,修補神魂,勿要表露身份,切記!天明後他就該來了,師弟先行一步!”
話畢,唐珂毫不留戀地推門出去,禦劍離開。
*
宣禾在一片混沌中沉沉浮浮,似乎恢複了些許感知能力。她聽得見,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從聲音可以辨出,是她那便宜師弟唐珂。
唐珂不停地對她重複同一句話,起初含糊不清,漸漸地,她可以将整句話聽完整了。
禁咒……
她這師弟不走尋常路,燕山正統功法不學,總下山偷習旁門左道,也算學來些鮮有人知曉的禁術,平日裡派不上用場,今日竟将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了。
宣禾驚歎不已,再凝神去尋他話中重點。
采陽補陰,修補神魂?無怪被視作禁術。
采誰的陽?
唐珂的聲音響起:“青雲宗,淩昭。”
渾渾噩噩的宣禾一個激靈,意識徹底聚攏回身體中,思緒驟然明朗。
唐珂這是嫌她死得太輕易了?!
說起淩昭與她的恩怨,三天三夜講不完,當中誤會不少,卻也有幾樁是她有意為之,凡有碰面必是不歡而散。顧着道義,無法大動幹戈,可論起使絆子,她從前一點沒少幹,後來年歲大了才有所收斂,仙門中人人都知曉,他倆人不對付。
若要追根溯源,找出恩怨的源頭,具體到哪樁事上,她是記不清了。隻記得淩昭是突然聲名鵲起,在那之前,她從未聽聞過青雲宗有這一号人物。各仙門都傳他資質不差,不過是厚積薄發,将來大有可為。
還有一句,宣禾記得尤其清楚。
再過百年,隻怕燕山的宣禾都比不上他。
這百年還沒過,就揚言要越到她前面。彼時的宣禾年紀尚小,心高氣傲,聽說有人要後來居上,心中不快,修煉時想着流于各仙門之間的傳言,愈發刻苦。
沒相見時,就被人拉着與他處處比較,導緻之後見到真人時,宣禾對他難有好感,故而有了後來那些不愉快。
如今她修為盡失,再落入淩昭手中,還能有好日子過?
她不肯寄人籬下,更别說對方是她半個仇人,即便淩昭不折騰她,此事于她也是奇恥大辱,她堂堂燕山大師姐,怎能對仇敵屈膝?日後如何在仙門中立足?
下下策!唐珂真是糊塗了!
宣禾氣血翻湧,急切地想将唐珂喚回來,奈何出不了聲,也無人答應她。罷了,待她醒後再尋出路就是,總之,她就是死在飛鷹澗,也絕不委曲求全。
這一激動,宣禾又暈過去了。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相繼傳來,身下硬得硌人。
恍惚間,宣禾又有了知覺,不是身為一縷遊魂的知覺,而是身為一個人的知覺。她靈台清明,神清氣爽,動動手指,踢踢腿,久違地感受到了四肢的存在。
唐珂确有幾分本事,竟給她重塑了新身,也不知這副身體是什麼模樣,她總歸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會在乎一具皮囊麼?
魂魄歸體,合彙交融,五感越來越清晰,宣禾沉下心,又想着醒來後,要怎麼擺脫那淩昭,愁腸百轉之時,忽聞身邊有人道:“動了!她動了!”
語調明快,是個少年人的聲音,她似乎在哪兒聽過。
語罷,無人應答,少年又道:“她為何不睜眼?我來給她輸些靈力試試。”
于是,汨汨靈力注入她的經脈中,在她體内加速循環流動,沉寂已久的身體正在被喚醒,宣禾頓覺輕快,到了某個點時,扣在她腕上的手指松開,宣禾一下睜開眼。
頭頂是老舊的房梁,屋頂的瓦片稀稀落落,縫隙中透入微光,照出一張垂在梁下的蛛網,左右輕搖,仿佛随時要落入她眼中。
她這是在哪兒?
暫且無法自由挪動,宣禾靈活地轉動眼珠子,觀察四周。
右側是半掩着的木門,左側……
一張淡漠的臉納入視野中。
她渾身僵住,心跳都遲滞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