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椒的雙手不由自主顫了顫,她詫異地看向崔劭,“你說的是哪裡?”
崔劭道:“梁溪,寶禅寺。”
徐椒的唇翕張了兩下,她喃喃自語道:“怎麼會是這裡。”
崔劭道:“你有何打算?”
徐椒低頭絞了絞被子,“我想離開。”
窗外清風吹過,吹起男人玄色的衣擺,他擡起貼在紗窗上靜聽的頭顱,看向湛藍的天空,發出一聲不可聞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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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山林中,鳴鳥啾啾,徐椒一深一淺的踩過泥濘的土地,月光靜如白練,無聲掃落在她身上。
她的身後,跟随着一個男人,他似乎怕驚擾徐椒刻意緩了步子,又怕離着太遠,隻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
月華下的浮屠塔,立在懸崖邊,九層寶塔高聳入峭壁,徐椒推開沉寂的大門,塵光同過旋起,引出一段塵封的回憶。
徐椒一級一級踏上樓梯,木頭高階咿咿呀呀,她越走越快,高階越走越高,忽然被什麼絆住,踉跄之間她自以為要跌落下去,卻被一個熟悉的懷抱接住。
那段記憶如潮水般頃刻湧出,彼時彼刻,今時今日。
她猛然推開他,他的身子微微一顫,而後又緊緊拽住。
徐椒冷笑道:“放開我。”
蕭葳沒有說話,徐椒點點頭,而後反手一掌。
清脆的啪聲在靜谧的浮屠塔間格外響亮,徐椒睜着獰紅的雙眼壓低了嗓音道:“放開我。”
蕭葳的手徐徐松開,徐椒推開他頭也不回地向上而去。
第九層上,紅綢與木牌林立。經年而過,塔中不少紅綢已失去往日的光澤,如同一位抽幹精氣的暮年老人,憔悴地懸着木牌。
徐椒抽出袖中的祈福的紅綢木牌,紅綢下的木牌赫然刻着徐林的名字,朱紅色的筆迹如同鮮血般刺目。
徐椒不過這麼一瞥,淚水便撲簌簌而下。
她在闌幹間找到母親的木牌,正要将徐林的木牌挂上,卻被一雙手奪去。
徐椒揚起頭,卻見蕭葳面色沉重地凝視着木牌。
徐椒心中恨到極緻,她伸手就要去搶過,卻被蕭葳一把摟住。
“舜英。”蕭葳艱難地開口,他深呼一口氣,“你聽我說,你弟弟,子聰他——”
徐椒像是炸毛地刺猬,她尖銳叫道:“不準喊我舜英,不準喊他子聰。”
蕭葳扳過她的臉,溫柔地替她拭去淚水,他道:“舜英,或許子聰沒有死。”
徐椒愕然,她愣愣看着蕭葳,唇齒顫動道:“你說什麼?”
蕭葳猶豫片刻,心中下了決心,“徐林他或許沒死。隻要你答應我,不離開我——”
“啪——”
又是一聲清脆的響,蕭葳的臉頰處泛起沉悶的紅色。
徐椒咬牙切齒道:“蕭葳你還是人嗎?你——你怎麼能在給我下毒、殺了我們的女兒、逼死徐林、無數次利用我之後,再拿徐林的生死威脅我?”
蕭葳的眉毛蜷縮成一團,他遲疑道:“給你下毒?殺了女兒?你在說什麼。”
徐椒冷笑道:“事到如今,陛下何必再騙我?我徐舜英何德何能,今生能遇到陛下這樣的恩典,敲骨吸髓,莫過于此。”
徐椒冷笑漸漸化作悲怆,她心中憤恨萬千,“為什麼死的不是你,為什麼?”
蕭葳抓緊徐椒,他晃了晃徐椒的身子,急切道:“是蕭珺瑤和你說的嗎?是她告訴你,我給你下毒,是她告訴你我殺了宜都嗎?”
蕭葳的目光漸漸沉痛起來,他壓低了聲音道:“舜英,大姐姐在利用你。”
徐椒雙眸通紅,她發瘋似地揪住蕭葳的袖口,“你有什麼資格說這些?!你有什麼資格指責她?!你沒有利用我嗎。”
徐椒幾乎要仰天長笑,“大姐姐就算利用我,也曾對我——”她松開手抱緊了胳膊,痛苦地蹲下,婆娑的淚眼将世間都模糊起來。
“也曾對我慈愛了十餘年,這世間又有誰不是利用誰呢。可就算她利用我,我對她的回憶更多的是小時候她拉着我的手,走在顯陽殿的後院裡。她替我說話,陪我玩耍,救我無數次,隻要回想起來,大多是溫暖鮮明的記憶。而你——”
“而你蕭葳,我今生隻有兩段灰暗的記憶。第一段是我母親去世的時候,還有一段便遇到你之後的種種,隻要回憶起來,便是痛不欲生,屈辱至極。”
她越說越快,渾身顫抖着,隔壁幾乎抱不住手臂。
“你那麼愛你的江山禦座,幸而蒼天有眼,讓大姐姐來颠覆它,我隻恨不能親手替她把你從禦座上拉下來。”
蕭葳蹲下身,他的目光與徐椒齊平,他痛楚道:“她們和北地勾結,即便獻土割地也是無妨嗎?”
徐椒連連冷笑,口吻輕蔑至極,“勾結?獻土割地?陛下自己在采石矶上面對被欺辱的母子,不也發出感慨‘北也是死,向南也是死,我們與北邊有何區别’。南北沒有區别,他們治下不好,你的治下也一樣爛,便是讓他們一統天下又如何。更不用什麼蠻夷之論,商周秦在未主天下前,也被稱作蠻夷,待到克定中州之後,便是華夏。”
蕭葳歎息很久,深山的風吹過他玄色的衣擺,将淩寒鈍入他的骨髓。
他不顧她的掙紮緊緊抱住她,下巴壓在她鬓發間,他的氣息溫熱,他的嗓音低沉。
“舜英,我知道你恨我。但無論你信不信,你身上的附狸子不是我下的,我更從未想殺過宜都,她也是我的女兒。我可以起誓,若我當真動手,便要我魂飛魄散,不得超生。”
默了默,他道:“舜英,我知道我很卑鄙……但,但我不能放你走。隻要你發誓不離開我,我便帶你去找子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