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他是一樣的緣由,他也知道你身世,還有他……”辛南佐硬生生把後半截話掐在口中。
陶修向公儀林投去不可思議的目光,也陡然想起在永定寺古井邊上寫下的數個“蕭琢”,“你一直都知道,你為何會知道?”
“康樂……”公儀林瞪大眼睛,頓覺渾身冒汗,無意識地來回摩擦拇指和食指,“我,我跟你一樣也是今日才知道真相,此前隻是懷疑。你和辛南佐都透露過一些信息,更兼你手中的黑玉印做佐證,憑此疑點,前年見到蕭钰父子時我有意提起嶽陽王,可惜蕭钰太警覺什麼都不肯透露,隻打聽到你曾經的名字,但我不敢貿然跟你說……本想今年就去江陵——”他惶恐又語無倫次地解釋,生怕說得不明白,陶修把他給歸類到對其身世有預謀的一類裡。
陶修暫時沒心思跟他計較這件小事,仍舊問辛南佐:“除了身世,他還知道什麼,你要殺他?”
“他明知你身份,竟還敢玷辱你。”本是一件兩情相悅的事,辛南佐卻說出了仇苦大恨的味道,跪在地上昂然怒視公儀林,這個長得人模狗樣的公子或許是利用貴族子弟的身份脅迫過徒弟吧。
一時間屋内靜的可怕,聽的、說的、當事人似乎都有點難堪,陶修噎了一下,沒料到師父如此大膽。
還是公儀林清清嗓子打破僵局,起身走到辛南佐身邊單膝跪地,盡可能表示他的尊敬,“師父,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瞞你。康樂與我在一起,并沒有你所憂懼的受到欺騙和威脅,也沒有利誘和蠱惑,君子有情就該大膽地講出來,我與康樂同心合意,已許下終身的誓約。”
陶修把腰挺了挺,輕輕歎口氣,這公子的話更暴露直白。
對生性粗糙的辛南佐而言,公儀林的幾句剖白滑膩的就像故意挑釁,他哼一聲瞥過頭不予理會。
“假若公儀林死在你的箭下,我不保證我能饒過你,那一箭你手下留情了吧?”
辛南佐沉默不語。
公儀林從未想過替辛南佐犯下的罪過求情,但他試圖緩和僵持中的師徒二人的關系,隻能拿自身說話,意在說給陶修聽:“師父,以你的身手,當晚的距離射穿我兩個都不在話下。那次并未傷及筋骨,我不會怪辛師父,一點都沒怪你。你們二人間的舊事我不便插手,但不想因我這點小事加重你們之間的怨恨。”陶修維護他的那股暖意好似在心頭做了個窩,柔柔軟軟的,轉頭小聲對他說:“康樂,我真的不打緊。”
他各種各樣多情的自我攻略全部被陶修無視。
陶修陷在對師父種種惡行的迷惘中,不知該如何處置這個恩怨并存的人。饒恕?間接、直接死在他手裡的人向誰伸冤,他和父母生離的十六年向誰索回,懲罰?又該用哪種方式懲罰殺人隻是聽命行事又數次在刀山火海中救下他的師父?
“這幾年你說過許多奇怪的話,多次對我身世欲言又止,我想過最壞的結果是我出身不詳遭人遺棄,而你可能受人之托來照顧我,不然那年你為何突然出現在小鐘山。哀痛的事已發生多年,現在說什麼怪罪的話早就于事無補,我終究跪在你面前拜過師禮。師父,我真的對你心存感激,感激你的手上沒有我親生父母的性命。”陶修掀起衣裳一角非常迅速擦掉眼淚,吸了下鼻子,聲音忽而轉冷:“你起來吧,回永定寺去,哪天我想通了就去永定寺見你。”
辛南佐伏身于地,“我是窮兇極惡的人,早就不該活在這世上,過去我一直盼着你成家立業,除此而外我對今世再無留戀,項上人頭暫且寄着,不管是世子還是嶽陽王,隻要說一聲,辛南佐一定心甘情願捧上人頭。”
他的身影溶于蟬聲嘶鳴的夏夜裡,走到院旁時駐足回首,見陶修不肯目送,他揚天歎息,望着夜空的天河和繁密璀璨的星辰,發現自己看似漫天星鬥一樣熱熱鬧鬧活了半生,如今再看,空活的五十年竟沒做過一件對事,流浪十幾年,曾經用血洗手的拎刀人做了慈悲的和尚,唯一至親的人還在恨他,大抵這就是慘淡失敗的一生吧。
身心的疲憊和中箭的手臂讓陶修精神萎靡,眼中失去往日神采,他以手撐額盯着書案上微弱的燈苗,一句話都不想說。像有個閥門被開啟,他想起很多兒時的舊事,人與物皆亂糟糟一團,無法分清是回憶還是夢境,但肯定的是,他确實叫蕭琢。
他久久的沉思讓隻有兩人的屋内陷入一種讓人坐立不安的寂靜。公儀林坐在光暈外的陰影裡紋絲不動,他想給陶修足夠多的時間消化和接受這件事,也給自己一些時間考慮二人之間的身份和地位問題。
自得知陶修真實身份起,公儀林有種要挨雷劈的擔憂,怎麼就膽大包天的把他哄騙到床上了呢?
此刻,精神遭受打擊的陶修越發需要另一種情感安撫雜亂不安的心,但見那人坐在角落遲遲不肯過來說句話,哪怕就過來說一句熨帖的話,都不會像現在這樣滞悶,他惱火地把燈一吹,下了逐客令:“你回去歇息吧。”
做賊心虛的公儀林窸窸窣窣站起來,輕歎口氣,聲音從暗中傳來:“那就早些睡,明日給你拔針的醫工都被我留在縣署,你要有準備,是剜肉的疼。”
“送他們回去,萬一夜裡有人急診找不到醫工。”
“那好,我這就去吩咐。”欲言又止,卻不知要說什麼!
隔着朦胧的夜色,兩人都感受到對面人語氣的生硬。公儀林關上門要走時,屋内突然傳出巨大響動,他一把推開門走進去,果然是愛逞強的人摔倒了。
“我還是留下吧。雖然會有點熱、有點擠、有點怕、有點累,不過我能克服。我先扶你去躺下,等我出去讓人護送醫工回家再來,你别亂動。”把陶修從地上抱起,習慣的掂一把,才發現這行為又逾越了,把他放到床上匆匆就走了。
他走後很久都沒回來。
陶修望着帳頂的輪廓無法安睡,焦躁地等着,敏銳地聆聽門外動靜。門扉輕輕推開,門縫吱呀的聲音拉的又長又脆,公儀林走至床沿放下紗帳,用沒指望陶修能聽見的聲音喚了聲:“康樂?”
陶修立即甕聲應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