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無數次懷疑陶修身份的公儀林終于等到這一天,他因家族便利和旁觀者清的有利位置早就比陶修先知道他的身世。從起先的懷疑到後來的确信無疑,隻差去江陵尋個确鑿的證據,心裡早已承認了陶修的來曆,但今日從辛南佐口中說出真相,他還是大為震撼,渾身顫了一下,在這酷熱的夏日,冰涼的雞皮疙瘩虛虛癢癢從雙臂一直爬到脊背。
這人究竟是哪般命數,會攤上如此離奇可悲的境遇,上至雲端,下至淤泥。
他從陶修臉上看到茫然、疑惑,陶修似乎對他師父用此拙劣的借口欺詐敵人感到吃驚。
賀功臣将信将疑,令剛才還殺得天翻地覆的人再次坐下,他要聽聽這個年輕人到底是不是蕭梁的人。
辛南佐跪在陶修跟前,使他剛才脫口的話慢慢成真。他上身伏于地上久久不肯擡頭,發出的聲音悔恨且蒼老:“世子殿下,十六年前七月初三那日,把你打暈帶出江陵城的人就是我,是我親手毀了你的人生,把嶽陽王府攪得四分五裂,是我随手把你丢給拐子,讓他把你賣到這個世上誰都找不到的地方,這一切都是我做的。”
“師父,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大可不用為救我編造離譜的謊話。”陶修懷疑自己身世多年,怎會不知這些話的分量,巨大的沖擊隻能令他搖頭否認,惶惑不安到不知去拉師父一把,“江陵離此很遠,很遠呐——”他聲音很輕,思緒變得缥缈,然并不能回想起五歲那年任何一件事。
“你手中的麒麟黑玉印,上面‘康樂’二字就是你的小名,我後來因良心不安幾次返回江陵打聽,才知道嶽王、王妃喚你麒麟兒。我不忍你連名字都被剝奪,就哄騙你是一個熟人家早夭孩子的名字,要你代那孩子繼續活下去,你并不介懷,說麟兒的名字聽着親切。這些你都不記得了?”
陶修從座上掙紮起身跪到辛南佐對面,扶起他幾乎與地融為一體的雙臂,沉靜的雙目審視着師父,幾次要啟唇相問,最終無語凝噎。
“你到底是什麼人,連蕭氏世子都敢劫持,為誰效命?”公儀林的厲聲一問大概是在場之人都想知道的。
辛南佐失神的目光落在一條地縫上,心裡黑茫茫一片,嗫嚅自問:“我是什麼人?我到底想走哪條路?”擡頭望着陶修,碩大的雙手幾乎按進陶修的肉骨裡,啞聲說道:“我是彭城人,是河東王蕭钰門上的拎刀人。十六年前我奉命暗殺蕭琢,等我知道自己要殺的隻是個五歲孩子時,我很慌張,像我這樣殺人無數的人,居然在一瞬間生出仁念,決定留他性命。”說到此,辛南佐問大堂正中的賀功臣:“将軍是否驗證過金印,放了陶修,我和他之間還有一筆未算的賬。”
賀功臣摩挲掌中金印,沉思不語,他是沒見過象征皇室貴胄身份的金印,但這枚金印上的圖紋精巧華麗,蛟龍盤踞其上,擊之聲音沉悶暗啞。他找不出質疑的地方,更不敢當作毫不知情随意處決陶修。
賀功臣小心翼翼把金印放回前面的案幾上,露出和解的笑容,說:“我也想聽聽你口中的故事,若是合情合理、有依有據,我定會親自謝罪。”
公儀林緊盯那枚證明陶修身份的金印,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和激動,長身而起,負手走到賀功臣前面,随意拿起印在空中抛個弧度接在手中,隻看了一眼,就笑說:“确實是蕭室的東西,沒想到陶修竟有這樣不為人知的身世。前朝覆滅遷都江陵後,舊時的宮殿屋宇留下不少奇珍異寶,但他們倉皇逃難時留下的印玺可沒人敢保留,我有幸見過兩枚和此一模一樣的金印,都已在烈火中融化成金。”
賀功臣想到自己方才還非取陶修性命不可的狂妄,略尴尬的笑笑,他身後的孫顯,額頭早就爬上虛癢的汗。
公儀林又走到陶修跟前,扶起師徒二人說:“過往的事,請有量大師細細講明白,究竟是什麼人非要讓一個小孩淪落到此?”
公儀林想從陶修臉上細挖對這件事的反應,發現他的面孔異常冷峻嚴肅,唯有從側面看去微微上翹的嘴唇還有一點往日的柔和,眼中兩滴剔透的淚遲遲不肯落下。
陶修這張似在夢境裡迷失的臉讓公儀林心疼,他想觸碰他,想把他摟在懷裡,忽覺得此人與己相離甚遠,不再是甘受清貧、溫和謙卑的男人了,上天賦予他的不凡身份透出萬丈光芒,使公儀林不敢再亵渎他半分。
雖有些荒唐,公儀林第一次覺得對此人如溪水般清澈的愛意變得十分卑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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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八年夏江陵嶽陽王府。
嶽陽王蕭宸長子蕭琢的五歲生辰已過了三天,生辰時收到的滿屋子賀禮才打開到第六件。一向文靜不喜多言的蕭琢從衆多賀禮中拆出一塊方方正正黑的純粹的黑玉,他把玉捧在掌中借光觀察其内部質地,玉很沉很重,蕭琢不慎将這塊上好黑玉摔成大小六份。他撿起最小的一塊走到面露可惜之色的蕭宸面前,安慰道:“父王不必惋惜,碎了也能物盡其用,我就先用這塊小的練手,再把最大的那塊雕琢成你們喜歡的樣子。”
“哦?你打算如何利用?”蕭宸望着比拇指大點的黑玉,笑問乖巧伶俐的兒子。
“給我三天時間,我準會令父王大開眼界。”
“好,父王等着,”他這兒子有琢玉刻章的喜好,所謂的大開眼界無非是在邊角料上刻刻挖挖,他屋裡的木架上擺了幾層材質不一的雕刻,此子還小,還不能叫做玩物喪志,遂很寵溺地叮囑:“别讓刀傷了手。”
蕭琢回到翰墨小院,在書案上的一堆器材裡尋找适合的圖紋,正思索取用哪種圖騰做鈕時,嶽陽王妃輕推門扉走進來,靜靜站在兒子身旁,見他抓耳撓腮在一沓圖樣中翻揀,王妃溫和地建議道:“何不就雕個麒麟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