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人難以置信地注視下,他的體溫迅速灼燒,意識漸漸模糊,整個過程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好在司子應付裕如,對他的病症簡直輕車熟路。
屋内的櫃子上點了盞豆大的油燈,火盆的碳火發出輕微的噼剝聲,公儀林因發燒雙頰顯出病态的紅暈,裹在被裡失神地盯着熾熱的碳火,另一側的陶修對他動不動就病一場的唬人行為哭笑不得,又不能拿病人怎麼樣,取笑道:“你威脅人的本領真有意思,得虧生在公儀家事事順心,如果跟我一樣的命,恐怕活不過六歲。”
“可是威脅不到你。病一場就舒服多了,能把病前的難受都忘記。”他捧着藥不肯喝下,茫然地詢問對面的人:“我們異地相隔,難道隻能如此,你不能為自己尋一條長久的路走一走?我擔負右衛的職責,想去看你一趟何其不易,你的心比我所想的還要冷。”
“這個話題我不想再提,我們說點其他的。”
“其他的?”公儀林嗤嗤冷笑一聲,把藥碗扔在一旁,閉上眼睛不睬他。
持續的高熱使他神志不夠清明,也許隻是困了,他呓語一般地輕聲說:“我知曉你的身世,如果我對你身份的猜測沒有錯,往後恐怕連見你一面的機會都沒有,這麼久以來我一直不敢面對此事。山高水遠,你找回身世後還能記得自己長在吳郡?還能記得我?我想今年開春後去江陵結束你的遺憾,你的命不該如此,你是天之驕子,沒有罪過,本不該體會世事辛酸,不該有此命運。康樂啊,我為此前有過的私心道歉,求你不要忘記玉河村的兩個人,我真的不想和你山水相隔……”
他的聲音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小,整個人慢慢從被子裡滑了下去。
“槐序,你病的厲害!”他的胡言亂語,陶修沒有聽見。
初六在漫長的煎熬、焦慮中還是來了。小窗外的一角夜空幾經變化,由深沉的墨藍到朦胧發白的天光,公儀林盯着它始終沒有阖過眼,院裡仆人劈柴生火和他們因寒冷跺腳的聲音顯得周圍空曠寂靜,索性從床上坐起來仰頭依靠在牆壁上,在光線暗淡的屋内不知獨坐了多久。
陶修也沒睡着,睜眼瞪着帳頂直到能看清那人的面容。他輕輕握上公儀林的兩指,安撫般的用了點勁,溫聲道:“來日方長,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見了面又如何?賞賜乞丐一樣給我幾次見你面的機會,還要我對你感恩戴德?”
“我都要走了,别帶性子說話。”
他見時候差不多,開始起床穿衣,公儀林一把抄起被子把頭蒙入其中不肯出來,蜷縮成蝦米一動不動。
屋外光線昏暗,黎明時的空氣清新寒冷,陶修去馬廄給兩匹新買的馬喂料,靠在柱子上發愣地看着馬噴出白色粗重的鼻息。那小子動不動就病一場,連跟他好好話别的機會都不給。
身後響起安桂的聲音:“公儀公子真不是一般的大方,連馬這樣的寶貝都能送。”他捧着一壺熱水正在漱口,“回到軍營,若我不需要這馬就賣給鐵騎隊那夥人,你可别跟景風告狀啊。”
兩匹馬都是年輕的栗色駿馬,從頸到尻部線條流暢肌肉結實,鬃毛又長又密,陶修撫摸紅棕色的鬃毛笑道:“賣的時候也别讓我知道,我舍不得。”
安桂也湊過來倚在柱子上跟他一起鑒馬,對兩匹馬評頭論足,突然把話題一轉:“前幾日還好好的,怎麼說病就病了,還有昨日,他冷眉冷眼的對你,你說什麼他都嗆,得罪他了?”
“不用管他,嬌生慣養的人,一點小波折就受不了。”
“你倆雲泥之别的身份還能從小一塊長大,情同手足,實在難得,我要是有這麼個朋友,巴不得在他家旁邊蓋個茅屋,缺什麼就等着他送來。”
“一起長大?我并沒有和他一起長大。十一二歲時我見過他一次,後來直到十七歲才又見面,是他堅持認準我們就是從十歲起認識,常把一起長大挂在嘴邊,可能覺得好玩吧。”說罷,忽有股無名的暖意充斥胸腔,身為貴公子,但公儀林自小起就對他謙虛順從,所作所為簡單善意,溫暖親切,從來無所求。
“我忘記收拾一件東西,我先回屋了。”陶修匆忙丢下安桂跑了回去。
公儀林還保持他出去時的姿勢未變。陶修蹲在床邊把冰涼的手伸進被窩,問:“槐序,我要走了,還不出來?”
他的手立即被公儀林拽進懷中焐着,想抽出來又被緊緊按回去。
“給我兩年時間,兩年後,我的人生任由你安排,你承受的壓力我跟你一起扛,你挨打我就跟你一起挨打,受人辱罵我替你擋着。”
公儀林掀開被衾坐起來,不動聲色的确定一遍:“兩年?”
“兩年。”
“好,你從不食言,我給你兩年時間。兩年後你若改變主意,休怪我走極端,那時候也顧不得你是不是陶康樂了。”
陶修的承諾陡然将公儀林被病症損耗的精力補回,他利索地穿戴好衣裳,在最後一步系大帶時想起一事,幾步跑回自己房裡,在袖中揣着一樣東西又回來了。
公儀林展開雙臂把腰和肋處需要系帶的位置展露給陶修:“再幫我系一回。”
待陶修幫他系好帶子,公儀林才從袖裡掏出一條疊的方方正正鮮紅柔軟的大帶,打開後将之繞到陶修腰上,動作輕柔地系上,“我知道你一直帶着,像護身符一樣。”他凝視陶修的眼睛,纏綿用情,等着他的反應。
陶修這單薄的面皮撐不起被勘破的心思,尴尬無措地認了。
“我有你的承諾,也明白你的心意,足夠了。你放心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