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真道:“你消耗的多,還是我來吧。”
步雲邪搖了搖頭,不看着他不放心,道:“我不困。”
李玉真知道他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段星河受了傷,他肯定擔心。李玉真站起來道:“那我等會兒再來替你。”
桌子上有個竹編的果籃,墨墨已經鑽了進去,跟幾個蘋果和橘子睡在了一起,長鼻子耷拉在籃子外面,随着呼吸一動一動的。折騰了這麼久,它也累壞了。
步雲邪低頭看着段星河,方才煞氣爆發出來,将他的皮膚撕出了許多細小的血口。步雲邪給他敷了金瘡藥,拿繃帶把他身上的劍傷處理好了。段星河睡得極沉,仿佛什麼都感覺不到,眉頭卻一直皺着。
他胸口的印記猙獰可怖,虺神自稱這是它賜予被選中之人的祝福,實際上卻與詛咒沒什麼區别。這個印記帶給段星河強大的力量的同時,又在折磨着他,說不定什麼時候,那股力量就會把他撕碎。
步雲邪十分擔憂,這事不能再拖了,得想辦法把這個印記去掉才行。
屋裡靜悄悄的,步雲邪守了他一陣子,眼皮直打架,便在靠窗的一張小榻上躺下了。不知過了多久,段星河醒了過來,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昨天夜裡,下意識就去抓身邊的劍,卻摸了個空。
他的佩劍放在桌上,灰色的帳子垂在床邊,這裡是長生觀,自己已經平安回來了。他暗中運氣,感覺那股強烈的煞氣已經平息了,身體上有些撕裂的傷口,大的傷口已經被包紮起來了。
他微微一動,身上還是有些疼痛。步雲邪躺在對面的榻上,睡得很沉。昨天夜裡若不是他使金光咒拖延了一陣子,自己肯定會傷的更重。段星河悄然起身,拿了個毛毯過去,輕輕地蓋在了他身上。
在逍遙觀裡,其他師弟妹的年齡都跟他差着一截,隻有步雲邪和他差不多大。兩個人小時候一起讀書玩耍,如今長大了也互相依靠。前路茫茫,他們不知道還要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裡待多久,但隻要有步雲邪在,他的心裡就踏實。
窗台上放着一盆蘭花,長長的葉子垂下來,一朵白色的小花落在了步雲邪的領子上。段星河輕輕地把花拿下來,步雲邪若有所感,長長的睫毛動了動,睜開了眼。
“你醒了,”步雲邪坐了起來,“身上還疼麼?”
段星河的神色平靜,道:“我沒事了,其他人呢?”
步雲邪道:“都去休息了。别惦記别人了,你先把傷養好再說。”
兩人正說着話,門外輕輕地響了幾聲。段星河以為是伏順他們,道:“進來吧。”
方白鹭推門走了進來,身邊跟着他的長徒和一名小道童。段星河有些意外,道:“方掌教,你怎麼來了。”
方白鹭和氣道:“我聽說你們受傷了,想着這會兒應該歇好了,便帶了些藥過來。”
他從懷裡拿出幾瓶金瘡藥和一些補氣的丹藥,放在了桌上。段星河道:“多謝,我們已經沒事了。”
方白鹭撩衣坐下,關切道:“發生了什麼事?”
步雲邪把昨天晚上遇見伥鬼的事說了,老道長的面色凝重,道:“唉,這事怪我……其實那些怪人以前也會在附近出沒。老朽不想驚擾幾位大人,想着也未必會碰到,就沒提此事。沒想到幾位的運氣不好,一出去就遇上了。老夫有錯,該打、該打!”
段星河等人出門之前,他便說過天黑之前一定要回來,免得驚擾了玄武。衆人當時并沒有放在心上,卻沒意識到他已經提醒了這些年輕人,夜裡會有危險。
段星河道:“道長莫要自責,是我們自己耽擱了回來的時辰。”
他想了想,又道:“我聽那些伥鬼說,它們的頭領是夜尊,道長知道是怎麼回事麼?”
方白鹭沉吟了片刻,道:“它們口中的夜尊應該就是夜遊神。”
步雲邪湊得近了一些,道:“道長能具體說說麼?”
方白鹭的神色肅然,道:“虺神的座下有一雙左膀右臂,一為日遊神,一為夜遊神。信奉夜遊神的人認為黑夜是屬于他們的,天一黑,他們就集結在一起,身穿白色長袍,驅役着伥鬼到處遊蕩掠奪,散布恐懼,名曰替夜遊神夜巡。”
段星河道:“那是一個宗門麼?”
方白鹭搖了搖頭,道:“算是一個組織,神州大地上各處都有他們的蹤迹,凡是信奉虺神的人都可以加入。”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若是如此,夜裡在外行走還有可能碰上那些伥鬼。他道:“道長見過他們麼?”
方白鹭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道:“我生活在此處多年,自然見過。”
段星河道:“道長修為高深,怎麼沒想過除去他們?”
方白鹭神色淡淡的,坦率道:“他們人太多,勢力又大。老朽一把年紀了,不想惹這些麻煩。”
修真界中的勢力盤根錯節。長生觀勢單力薄,方掌教想要明哲保身,也沒有什麼錯。不過那些伥鬼常年在此處橫行,着實讓人恐慌,難怪這片山林都透着一股陰森的氣息。
這邊正說着話,就聽碧紗櫥後頭哇的一聲。小道童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連聲道:“師父、大師兄,有怪東西!”
方才小道童在旁邊坐着無聊,見隔間有個果籃,便想拿過來。墨墨醒了過來,翹起長鼻子聞了聞他的手。小道童感覺手背上冰冰涼涼的,低頭一看,發現裡頭有個黑乎乎的小怪獸,吓得一甩手扔了籃子,蘋果橘子噼裡啪啦地滾了一地。
墨墨也被他吓着了,撲着翅膀飛了起來,躲在了步雲邪身後。
長徒吓了一跳,起身道:“這是什麼?”
步雲邪笑了,道:“這是我的靈獸,是一隻靈貘,不咬人。”
小道童眨了眨眼,道:“啊……我聽說過,這東西吃噩夢,是不是?”
步雲邪道:“對,不光吃噩夢,給啥吃啥,好養活得很。”
長徒道:“那還不咬人?”
步雲邪耐心道:“這是瑞獸,不吃活物的。”
墨墨感覺沒有危險,飛到了步雲邪的肩膀上,眼睛裡透着股聰明勁兒。尋常修仙之人能找到的坐騎無非是仙鶴、白鹿之類的飛禽走獸,這幾個年輕人卻撿到了這麼難得的祥瑞,從小養起的更加馴服聽話,實在讓人羨慕。
方白鹭端詳了它片刻,微微一笑道:“這小家夥的靈力很強,好好養大了,以後能成大器。”
步雲邪覺得就像自己的孩子被誇了似的,道:“多謝道長。”
方白鹭道:“好好休養一陣子吧,晚上千萬别再出去了。”
段星河點了點頭,方白鹭便帶着弟子離開了。段星河感覺有些疲憊,又躺回了床上。他身上到處都是撕裂的傷口,區區築基初期的肉身實在難以承受這麼大的力量。他按了一下胸口,想起了黑暗中那條大蛇紅幽幽的眼睛,心沉了下來。
明明不想再這樣沉淪了,卻還是又一次動用了它的力量。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裡仿佛有一頭沉睡的野獸,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吞噬掉自己。
步雲邪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道:“别再讓它爆發出來了,這煞氣你駕馭不了的。”
段星河閉上了眼,道:“我知道了。”
夜色漸深,明月高懸。步雲邪想着昨天遇險的事,心中煩悶,想去前頭透一透氣。庭院裡松柏郁郁蒼蒼,他的神色裡藏着憂慮。
幾次煞氣爆發都是在危難之際,他們其實别無選擇。段星河不是不知道這麼做的後果,而是抱着犧牲自己的決心這麼做的。他身為大師兄,有責任心也好,要面子也罷,一直都在盡力保護别人。他身上的新傷疊着舊傷,從來沒抱怨過。可如今這個情形,就算是鐵打的人也要熬不住了。
他身上的每一處傷都是步雲邪治的,他不希望他這麼辛苦。可這個世界的邪修太多了,更有一些不可名狀的東西防不勝防,他們行走在外,連自保都很不容易。
步雲邪吹了一陣子風,徘徊着一籌莫展。他擡手攏了一下石青色的披風,緩步往回走去。
此時的道士們都在做晚課,外面沒什麼人。他路過一間偏殿,裡頭供奉的神像已經褪色了,供桌上擺着一盤蘋果,一盤橘子,兩根大紅蠟燭,黃銅香爐裡插着線香,袅袅地飄散着檀香的氣息。
天色黑沉沉的,他本來沒怎麼在意,經過門口時,忽然感到了一股陰沉的氣息。身後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聲音,仿佛有人在嚼着什麼,黏黏的,軟軟的。那東西的味道好像很不錯,吃的人咂着嘴,十分陶醉。
“咯吱,咯吱,咯吱。”
步雲邪下意識回頭一望,見一個半透明的身影站在供桌前,正在吞吃一截蠟燭。紅色的蠟油從它嘴邊淌了下來,它伸出又尖又長的舌頭,貪婪地在嘴邊轉了一圈,把它舔了進去。
……是伥鬼!
可伥鬼怎麼會出現在抓鬼的道觀裡,還這樣大吃大嚼,也太嚣張了。
那情形太過可怖,步雲邪生出了一股難以形容的恐懼。那伥鬼覺察到大殿門口站着個人,看了過來。它的面目模糊,隻有一張碩大的嘴咧到耳根。它緩緩地歪過了頭,似乎在考慮這個人類有沒有看見自己。
這隻伥鬼的個頭比一般的伥鬼更大,身上散發着強烈的邪氣,一看就不好對付。步雲邪隻身一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假裝什麼也沒看見,淡定地轉過身,沉默着走了。
他走在長廊上,四周回蕩着他的腳步聲,靜的他發慌。夜風輕輕地撩着他的發絲,灌進他的衣領裡,冰冷的寒意浸透他的每一寸肌膚。步雲邪不确定那隻大伥有沒有跟來,暗自祈禱它離自己越遠越好。
“喂——”
幽幽的聲音傳來,似乎有人在歎息,又像是風聲。
步雲邪聽見了那個聲音,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無論如何也不敢回頭。
“啪嗒,啪嗒,啪嗒。”
輕輕的腳步聲傳來,它跟上來了,與他寸步不離。像這種惡鬼跟狼一樣,常在夜裡對行人呼喊拍肩。人的肩上有三把火,能驅散妖魔鬼怪。若是被撲滅了肩上的火,再一回頭,便是一口被咬斷喉嚨的下場。
他有些後悔沒把墨墨帶出來,至少它能陪一陪自己,現在一個人走在黑漆漆的長廊上,實在有些頂不住。
“明天給它煮點牛肉幹……它好像很喜歡吃蘋果,給它買一點帶上。”
大伥輕輕地對着他的脖子吹氣,那股寒意讓人毛骨悚然。步雲邪想着兒子毛茸茸的手感,熱乎乎的小肚皮,盡量轉移注意力,心裡卻清楚,絕對不能回頭。
到了屋前,幾盞大紅燈籠在庭院裡亮着。那股陰邪之氣畏懼光明,悄然消失了。步雲邪感覺那家夥終于離開了,松了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貼身的衣裳都被冷汗濕透了。
步雲邪快步進了屋,在門上貼了一張鎮宅符,總算安全了。他坐在床邊,還心有餘悸。這麼清淨的道觀裡,居然有伥鬼肆意出沒,簡直是關公面前舞大刀,不知天高地厚。
步雲邪打算明天就把這件事告訴方白鹭,讓他把那些不幹淨的東西都弄出去。
他受了大伥的驚吓,一直沒睡踏實。到了後半夜,他聽見外頭有些動靜,窸窸窣窣的仿佛是人的腳步聲,很快就走遠了。馬上就要到寅時了,也許是這裡的弟子起床做早課了。
步雲邪左右睡不着,便穿衣起了床,想出去瞧瞧。今天是十六,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夜空中,比昨天還要圓。微風吹過庭院,松柏輕輕擺動,透着一股清靜祥和的氣息。
長生觀的掌教德高望重,待人親切慈和。門下的弟子也都是些虔誠修道之人,踩死一條蜈蚣都要忏悔許久。這裡看起來是一片修行的淨土,但不知道為什麼,氣氛總有些怪異。
若是一定要說哪裡不對勁,就是一種刻意的感覺。過度的慈愛與善良,小心翼翼的,好像在遮掩什麼似的。
庭院深處亮着紅幽幽的燈光,那座大殿外本來一直挂着一把鎖,此時卻大開着。步雲邪悄然走了過去,躲在附近的松柏叢中。大殿裡聚着黑壓壓的一群人,他看清了裡頭的情形,像猛地挨了一記重錘,登時睜大了眼。
一群身穿白色衣袍的人跪在高大的老君像前,他們的身上沾滿了血,手上也沾着血迹,卻一個個雙手合十,向着面前的神像祈禱。
“弟子有罪,我殺了個路過的車夫,搶走了他的盤纏和貨物,還吸取了他的魂魄做伥鬼。求祖師原諒弟子,弟子誠心忏悔……”
火光微微跳動,他身邊又有人道:“弟子殺了個七十歲的老人,見他的小孫子在一旁啼哭,心煩起來也一并摔死了。弟子心中實在愧疚,求祖師原諒。”
又一人淚流滿面,道:“弟子殺了個修道之人,奪走了他的内丹。我沒有踏實修行,卻走了捷徑,實在罪孽深重。”
大殿中足足跪着十五六個白袍人,每個人的手上都沾滿了鮮血,渾身發着抖、流着淚,不住向面前的神像磕頭。
不斷有身穿白袍的人從外面回來,摘下臉上的面具,扔下帶着血的兵刃,跪在神像前忏悔。看這些人的打扮,正是昨天夜裡在樹林裡襲擊他們的那群伥鬼。方才的腳步聲,便是他們從外頭回來的聲音。
步雲邪明白了,這裡的道士一入了夜便披上白袍,出去行兇掠奪,殺了人就回來忏悔。最初那天他們看到的那人,恐怕也不是為了踩死蜈蚣而後悔,而是在忏悔自己害了活人的性命。等忏悔完了,他們覺得自己沒有了罪孽,便又加入夜巡的隊伍,繼續殺戮無辜之人。
那莊嚴大殿中,喁喁傳來的與其說是忏悔,不如說是惡魔的低語。
月光流轉着,映亮了那座莊嚴的神像。步雲邪忽然注意到,在神像的背面,露出了一截黑色的蛇尾。他的心猛地一跳,這些神像的背後,居然隐藏着一具碩大的虺神像。
投身于暗夜之中,為邪神掠奪殺戮,這才是他們真正的信仰。
步雲邪遠遠地看着那些白色的身影,心漸漸沉了下去。他本來以為長生觀是難得的一方淨土,沒想到自己就落在了賊窩裡,還以為他們都是大慈大悲之人。
這些秘密絕對不能被外人知道,步雲邪清楚自己必須馬上離開這裡。可他的身體被強烈的恐懼懾住了,一時間竟無法動彈。
他一緊張,氣息就濁了。跪在最前方的白袍人若有所感,回過頭來,看向了他藏身的樹叢。
步雲邪極力收斂自己的氣息,一動也不敢動。
火光照亮了那人的臉,他的面容蒼老,神色裡帶着一股陰鸷的戾氣,與平日裡的慈眉善目迥然不同——卻是這裡的掌教方白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