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此起彼伏地應着“明白”，然後作鳥獸散。兩個年輕工人陪着英利群往外走，沒注意到身後男領導正朝他們靠近。

“哎喲！”

他船一般的大腳往英利群屁股上一踹，小夥子立刻撲了個狗啃泥。

“小兔崽子！快滾！”

男人的陰影将地上狼狽的身軀籠罩，啐了一句，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位是車間主任，蒙古族，長得特别高大，說話做事雷厲風行。不過你也看到了，他很公平。”蔣宏進介紹說。

主任一走，蔣宏進和其他兩人就把面朝地的英利群扶起來。他臉上沾滿了地上黑色的灰，表情是與方才截然不同的嬉皮笑臉，活像套上京劇臉譜的醜角。

他們來到廠房外頭，蔣宏進從荷包裡掏出一條幹淨手帕，給他一點一點擦臉。

嫌他擦得慢，英利群一把奪過手帕，往臉上胡亂一抹，除了抹得更均勻以外，看上去更滑稽了。

“哈哈哈哈……”

一位工人捂着肚子笑個不停，蔣宏進指給時宇潇看，“在笑的這個，是小周，旁邊是小李。”

見這場景，蔣宏進臉上也不由得浮現起笑容，好像又回到了當年快樂的日子。

“笑個屁！”英利群将髒手帕往小周臉上一抹，于是他也變成花臉貓了。

他自然沒放過另外兩位，四個年輕男孩子，轉眼成了四隻花臉貓，在廠房外頭嬉笑打鬧。

可蔣宏進明顯看着沒有其他三人那麼開心，英利群很快察覺到他的情緒，伸手攬住他的肩。

“哥們兒，你放心，這次之後，放眼整個榮興，再沒人敢欺負你！”

“就是呀，宏進，别怕！欺負人的，都是紙老虎，隻敢撿軟柿子捏，你硬氣一點，他們立馬就慫！”

蔣宏進表情複雜地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下定決心似的擡起臉，語氣堅定地回：“好！”

一旁的時宇潇百感交集，多麼令人羨豔的友情。幸好在蔣宏進黯淡的人生裡，也曾有過這樣的美好時刻。

已經到了午飯時間，他們一道往食堂走。路上，蔣宏進誠懇地囑咐英利群：“以後不要再動手了，萬一吃了處分，沒劃算。”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我今天也沒想真打，就吓唬他一下——”

這句話戛然而止，三人覺得奇怪，同時向英利群望去，發現他愣怔在原地。

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時宇潇找到了答案。

一位年輕的高個子姑娘，正朝着他們迎面走來。一見着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英利群突然捂住臉，像是要鑽進地縫一樣手足無措，甚至迅速轉身逃跑——

“英利群！”

姑娘雖然穿着工服，但出衆的氣質和高挑的身材完全掩蓋不住，她像是天空中落下的一隻鶴，緩緩降落在這裡。

“這個女孩子，是不是紅霞？”時宇潇問。

“你認識她？”蔣宏進驚訝不已。

“英見畫就是照着她長的呀！”

聞言，時宇潇從挎包裡取出照片，給蔣宏進比對起那位名叫紅霞的女孩子。果不其然，蔣宏進發出一聲驚歎：“還真是像！”

紅霞優雅漂亮，樣貌是個文靜美人，一開口，語氣和表情倒是十分外向，甚至還有幾分潑辣。

“又幹了什麼好事兒呀？見着我就跑，我能吃了你？”她一邊揶揄，一邊掃了眼旁邊三人。

“喲，這三位是幫兇，還是同夥？”

他們立刻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大花臉。

英利群踟蹰着要跑不跑，漂亮姑娘朝他莞爾一笑，搖搖頭，追上前邊在等她的工友，一起走遠了。

小麥膚色和一層灰也蓋不住英利群從臉到脖頸泛紅一大片，他止不住地癡笑。時宇潇明白，那是愛情的滋味。

兩人跟在他們身後，看他們到食堂隔壁一排水槽那邊洗臉。蔣宏進剛擡起臉，抹了把臉上的水，又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蹦蹦跳跳來到他身邊。

“宏進！喏，用我的手帕！”

蔣宏進被突然出現的她吓了一跳，他連連後退，扇蚊子似地不停擺着手婉拒道：“謝，謝謝，我自己有手帕。”

他慌裡慌張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來，發現已是一團烏黑。

女孩一把搶過他的髒手帕，同時把自己幹淨的那張塞到他手裡，“這麼髒怎麼用啊，别開玩笑啦！我洗完晾幹了還給你，走啦~”

雖然生長于21世紀，可在當時，手帕屬于貼身的私人物品，異性之間不會輕易互相借用，更别說幫忙清洗。這一點，時宇潇還是清楚的。

要說這兩位榮興鋼鐵廠的女孩子，面對有好感的男生，個個主動大膽，時宇潇在心裡為她們點個大大的贊。

“這是你……女朋友？”

“不不不！”蔣宏進拼命搖頭否認，“我跟芳芳，隻是，朋友，好朋友！”

“噢~”時宇潇意味深長地拉長尾音，“芳芳，叫得還真是親熱捏~”

他成功把蔣宏進逗得滿臉漲紅，嘴裡支支吾吾，拼命想解釋什麼。

“我是同性戀，不喜歡女孩子！”

“噢。”

“你，不覺得我很奇怪？”

時宇潇反手指向自己，一臉的莫名其妙，“奇怪什麼？我也是啊！”

“……”

眼前四個年輕男生，現在變成蔣宏進被其他三個調笑。可他的表情卻與方才的英利群截然不同，他沒有羞澀，沒有甜蜜，隻有難為情和尴尬，還有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隐秘的難堪。

時宇潇自然知道原因，他什麼也沒說，隻讓蔣宏進帶他繼續走。

兩人再次來到湖泊附近，時宇潇問：“你很喜歡這裡？”

“視野開闊，心情也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