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孩子是小時候的蔣宏進!
好家夥,從地下室,到盛城大學,再到這裡,一切都是蔣宏進的人生走馬燈啊!
“不,不行的!”
一聽到女人打房子主意,小蔣宏進立刻擡起臉,神色焦急地反駁:“領導叔叔說過,房子隻能我們一家住,不可以給,給……”
“那就帶着你的死人爹媽好好住吧!最好你也餓死在裡頭,這房子給你們一家三口當棺材!”
被拒絕的女人嘴裡惡毒的咒罵連綿不絕,仿佛将生活裡所有被貧窮與不幸折磨而帶來的怨怼,全數發洩在眼前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身上。
“大過年的積點口德行不!要罵回自己家罵,給别人聽着晦氣!”
有鄰居聽不下去,打開窗來回怼,那女人見是成年男人,立馬收聲,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這是沒占着便宜就算吃虧啊!那後來呢,後來她還有再來找過你麻煩嗎?”
“後來再沒人管過我,不過這樣也好,清淨。”
時宇潇以為剛才聽不下去出聲的是熱心好鄰居,結果女人一走,那人沖站在雪地裡的蔣宏進又開始罵。
“别招些不三不四的人來,沒爹沒媽就管好自己,少給别人添麻煩!這一家子真特麼晦氣!”
“砰”的一聲,窗戶被重重摔上。有幾戶打開窗縫看熱鬧的,一見外頭隻剩個孤零零站着的小孩,也就關緊窗戶不再理睬了。
小蔣宏進就這麼抱着一包東西,在風雪裡站了很久,直到肩頭積起薄薄一層雪。
他哆嗦着手,打開那個布包,裡頭是兩個白面饅頭。
在看到饅頭的那一刻,他黯然無光的眼睛裡出現一抹光亮,然後低頭啃了一口。
這一口下去,孩子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他卻沒再繼續,而是無比寶貝地把饅頭重新用布包好揣進懷裡,接着找了一片幹淨沒踩過的白雪,捧起一把送進嘴裡。
他如同品嘗美味佳肴那般,用凍得通紅的小手,一捧一捧,舉到嘴邊,再咽下去。
直到他覺得夠了,才兩隻腳一深一淺地,踩着雪往樓洞裡走。
伴随着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關門聲傳來,但對應那戶人家卻始終沒有亮燈。
“為了省電,我基本不開燈。”
時宇潇不知自己何時落的淚,隻覺得心髒像被泡在黃連汁水裡,苦得他心顫。
寄人籬下,被踢皮球的日子,他不是沒有經曆過。隻不過,他生長于21世紀,物質上斷不可能如此匮乏。
可那種被欺負、被打算盤,連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傍身之物都要奪走的感覺,時宇潇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不和别人倒苦水是因為沒有必要,張绮蘭和章睿博給了他與家人無異的支持與關愛,可蔣宏進呢?
物質不豐富的時候,人性中的貪婪與惡毒便毫不掩飾,弱肉強食,此時此處,正是叢林。
“你别哭……”
一隻冰涼的手輕輕擦過他的臉,卻在他轉頭的一刻慌忙後退,“對不起,我……”
“餐巾紙給我吧。”
見他沒反應過來,時宇潇解釋道:“剛才我給你的那包東西。”
蔣宏進學着他的動作,抽出一張,再抖開遞給他,時宇潇擦擦臉和鼻子,問:“那你後來怎麼生活呢?”
“撿破爛,給人搬蜂窩煤,去工地搬磚扛大包啥的。”
時宇潇吸吸鼻子,“嗯,三十多年以後的年輕人,也都在搬磚。”
“啊?”
“沒什麼,開個玩笑。”
他大概覺得自己這個從未來穿越回來的年輕人很奇怪吧。
可蔣宏進笑了,這一次,是真心的笑。
“我們都以為,到了21世紀,這些事情都是機器人做呢。”
“你确實打算往人工智能方向研究來着。”
聽到人工智能,蔣宏進眼裡幾乎發光,“你那個年代,大學生就能接觸人工智能研究了嗎!”
時宇潇點點頭,“你是年級第一,被系裡最厲害的教授選中,跟着他做課題來着。”
正當蔣宏進還想繼續問,這時,樓裡走出一個人,是個青春期年紀的男生。
他頭發剪短許多,身上衣物依舊不太合身,像别人的衣物修改拼接成的,但好歹比小時候看着幹淨整潔許多。
來人正是長大些的蔣宏進。
白雪退去,周圍環境變成開春的模樣,綠葉抽新芽,花骨朵上還沾着雨後水珠。
青少年蔣宏進背着個布包,神色淡然,但明顯能看出被生活打磨過後的不屈不撓和堅韌,總體是個有朝氣的少年人。
“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蔣宏進回答:“去給同學補課。”
“給同學補課?”
他們跟着少年蔣宏進,邊走邊聊。
“幾個同學數學有點吃力,課後讓我給他們補習,他們再給我一點費用,這樣吃飯的錢就有了。”
“那還不錯哈。”
中學生蔣宏進走在前邊,步履輕盈,心情貌似不錯。
他的背影十分接近自己印象中,地下室場景裡他的模樣。如此看來,當下的時間點,距離第一次犯罪發生時,不會太久。
時宇潇喜歡這個内斂又意氣風發的少年人,即使他和英見畫從外形上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可時宇潇總能從他的方方面面裡,找到英見畫的影子。
隻要是有關英見畫的一切,全都讓時宇潇心生歡喜,他感覺自己像個癡漢一樣跟在人家後頭,不過不管了,反正不會被發現。
就在他沉浸其中時,袖子再一次被拉住,時宇潇回頭,發現蔣宏進一臉的緊張與不安。
“怎麼了?”
他的呼吸越發急促,臉色變得煞白,“不要去,不要去……”
不明就裡的時宇潇望了眼少年蔣宏進的背影,人已走遠,不過,當然還是他身邊這人更重要。
他把人扶到馬路牙子上坐下,然後自己也坐到他身邊。舉起的手停留在距離他肩膀幾厘米的位置,最終還是沒有觸碰上去。
“你剛才說不要去,是不想讓我跟上嗎?”
“不!不是的,”蔣宏進立刻否認,“我是……不想讓我自己去……”
“同學對你不好?校園霸淩,欺負你?”時宇潇語氣嚴肅起來。
沒想到蔣宏進再次搖頭,“他們對我很友善。”
“那……”
蔣宏進吸了吸鼻子,慢慢開口道:“我們高中很難進,要麼是家裡條件不錯,早早花錢請人補課,要麼關系硬走後門。剩下的,就是和我這樣,沒錢沒背景,全靠自己努力學習考進去。”
“那你很棒诶!怪不得同學願意花錢請你教他們!”時宇潇佩服地誇贊他。
“他們條件好,又心善,知道我家裡困難,特地照顧我。不過他們确實也說過,比起外頭的大學生家教,我的方法更能讓他們理解。所以一開始,我隻是課後幫忙答疑,後來同學們硬要給錢,不收還不高興。我就象征性收點飯錢,這樣大家都開心。”
“這樣很好呀,那後來,是鬧矛盾了嗎?”
“沒有。隻是班上有一位同學,看我很不順眼……隻要見到我,他一定冷嘲熱諷的……”
他們背地裡都瞧不起你!都說你醜得令人惡心!
電光火石間,這句話突然從時宇潇記憶深處蹦了出來。
“那個男的,是不是叫wén tāo?”
猝不及防聽到這個名字,蔣宏進吓得“蹭”地站起身,但又因為行動突然,他消瘦的身體搖晃幾下,虛弱地向後仰倒。
糟了,怕不是低血糖!
時宇潇一把摟住那瘦小的身軀,還好動作及時,蔣宏進被他抱進懷裡。
時宇潇把他放平,腦袋枕在自己大腿上。好在他沒有失去意識,過了會兒,半睜開雙眼。
“你後來也這樣過。你下輩子的身體,原先的主人出了場車禍,裡頭的靈魂不知怎的,就換成了你。你先是在醫院昏迷三個月,醒來以後,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身體裡,在家休養快一年,才返校上課。結果車禍之後和我重新見的第一面,就當街暈了過去,當時我也像現在這樣抱着你。”
“那後來呢?”蔣宏進虛弱地問。
“後來我和同學一起把你送進校醫院。原來你頭疼犯了,疼得厲害,而且也是左邊後腦勺這個位置,現在不疼吧?”
“不疼,剛才就是……頭暈,謝謝你。”
等蔣宏進緩過來,時宇潇扶他起來坐好。
“宏進,我很感謝你答應幫助我,可我也知道,讓你再回想曾經那些事真的很艱難……說實話我特别不忍心。”
“實話跟你說吧,我工作的時候,遇到一個身高體型和氣質都和你長得很像的男孩,第一眼我還以為那就是你!可他寒假第一天就失蹤了,現在大家都在找他。他從小和媽媽相依為命,他媽媽現在……狀态很差。”
說到這裡,時宇潇已經顧不得那麼多,雙手握住蔣宏進有些佝偻的肩膀,說: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也是人間蒸發。我總有種感覺,所有的這些,和我,和你,絕對暗藏着某種關聯。隻是我們現在知道的隻有冰山一角,所以我們從最關鍵的線索開始——有關那個男人的一切,如果你想到什麼,請通通告訴我,好嗎?”
這一次,蔣宏進回答得比以往都要迅速,“宇潇,既然我答應過你就絕對不會反悔,我也很想幫你,可是确實是不記得了……我會努力去想,努力……想……嘶——”
他又開始頭疼了,時宇潇有些後悔,覺得自己應該循序漸進才是。
“對不起,是我太心急了,不想了不想了,你先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沒用了,對不起,你不要生氣……”
時宇潇愣在原地,他突然有種又氣又急的感覺,但最後全化作無奈。
“宏進,不要再向我道歉了,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也不需要随意向任何人道歉。該道歉的是他們,對不起你的是他們”
等蔣宏進狀态好些,時宇潇才繼續憤憤地說:“要下地獄的也是他們!不要再用你的善良和忍讓,去滋長他們的惡毒,你很好,你很優秀,讓那些侮辱貶低你的人見鬼去吧!”
蔣宏進眼眶又紅了,時宇潇一把攬住他的肩,在對方掙紮的瞬間朝他喊了句:“不許躲!”
然後蔣宏進就真的沒躲。
“聽着,不管你是蔣宏進,還是英見畫,反正你們芯子都是同一個,都是我很親近的人。所以像現在這樣,不算冒犯。”
“你剛才說的那個名字,是……下輩子的我?”
原來這麼重要的事情還沒告訴他!
“公子應見畫中,此中我獨知津。蘇轼的詩,聽過嗎?”
“好像……有點印象。”
“詩裡的‘見畫’,就是你的名字,碰巧你姓英,英語的英,念起來就和詩裡一樣了。”
“噢……”蔣宏進緩緩點頭,“這個姓倒是挺特别的,我隻認得一個人姓這個。”
那可不!就是你下輩子的爹!
面對毫不知情的蔣宏進,時宇潇決定,暫時還是不要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他了吧……
“那說到名字,我也有問題想問。”時宇潇問。
“你說。”
“那個男的确實是叫wén tāo對吧?如果我沒聽錯的話。”
“是……”
“哪個wén,哪個tāo?”
在時宇潇鼓勵的眼神下,蔣宏進回答道:
“文藝的文,浪濤的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