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瞧見我殺了很多人?你不恨我嗎?”謝雲舟掀起單薄的眼皮,有些無神地望向粗布麻衣的姑娘。
“仙長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謝青朱道,“是我不管仙長是仙人還是魔頭,我不過是個賣胭脂的,和仙長無仇無怨,仙長自然是我的恩人。”
凡人何其簡單一句話。
謝雲舟微不可查地動了動唇,說:“好。”
謝青朱不知道,是她收了謝雲舟一塊明月石,才會被那帶着解九道心的人更快地盯上,她不知推演最初就是因她而起,可像是當年路邊街上随意一位姑娘,瞧着謝雲舟的臉,笑言要先把命托付給俊俏的郎君。
他把謝青朱裝進了觀祛給他的那一枚桃花玉珏裡,道:“那我就該從頭到尾護着你。”
宮懷清看着外頭薄霧熹微,樹影搖動,還是幾人被拉入推演前的時刻,松了一口氣,
洛城積壓的殘雪也都化了,屍山血海蕩漾着,在微弱的光中蕩成水面紋波,謝雲舟像是天地江心唯一獨坐着的仙人,朦朦胧胧,有影無形。
宮懷清伸手去拉謝雲舟,看他在日出前紫橘色的是光輝中抿着的唇,道:“都好了,謝雲舟。”
溫涼的東西落在了他手背上,謝雲舟把那一枚玉玦交給了宮懷清,囑咐道:“有身子就給她找個身子吧,沒有就算幫我的忙,還有不少會牽機傀術的修士,請他們為青朱姑娘鍛一具好身子。”
牽機峰,不是在雲山嗎?
為什麼要叫他去做?
宮懷清對上謝雲舟眼,他的眸光和之前看他差不多,不是蔑視,沒有殺意,反而很溫柔悲憫,像白鷗點過碧波,容易叫人多想。
他的目光是送給玉珏的,謝雲舟溫聲囑咐着青朱飄渺的魂靈:“其實找别人來塑一具傀身反而是最好的,别人的身子你也待不習慣,傀儡的不用寝睡,你說不定被人撞見了,還能被當成仙人,招搖撞騙賺的可比買胭脂多的多。”
宮懷清明白了。
謝雲舟對于較弱的晚輩,有愧的人,才會用這樣的眼神,他把玉珏團在掌心,較勁一樣,讓青朱不能再和謝雲舟講話,他問:“為什麼要我做?”
那點像是晨光照在海上的溫和消失了。
謝雲舟踉跄着站起身,洛城蟲蛇鳥獸開始私語,在邊緣的那點舊城,也在飄搖粼粼波光裡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烏壓壓圍着的人。
宮懷清剛收好是玉珏,就被宮錦程飛速扯離,嬴安已經帶着花佩玉,悄無聲息退出了數十丈遠,站在了位黑發白衣,面無表情的人身邊,低垂着頭,在受訓斥。
宮懷清隔得遠,隻能聽見白衣人道:“這都做不好麼?藥宗聖子,不能當辦事不力的廢物。”
是四宗星宿海的“代行走”。
幾位老宗主興許是大限将至,幾十年來,從來沒有在外露面了,機要之事,都是由這一位“代行走”傳訊的。
塵見月在黑霧散盡那一刻,到了謝雲舟身邊。
拾起了被擲在地上的盈春雪,像是以往,半抱在懷中,站在他身後,等着謝雲舟來取用。
晨時風急,吹着兩邊的人衣袍都獵獵作響。
遠處山脈邊緣流露出一線紅日那一刻,刀宗的刀長鳴于天地,謝雲舟垂着頭,聽着一道無甚感情的男聲,機械宣判:“雲山包藏禍心,血禍之後,謝雲舟賊心不改,企再颠覆十二城,四宗今日,守株待兔,替天下再除一次邪魔。”
怎麼會這樣?!
宮懷清不敢與“代行走”講話,拽着旁人衣袖,道:“不是謝雲舟殺的!你們在做什麼!?”
那人努嘴,道:“怎麼不是?小花宗主都被傷成這樣了。你的溫剪蘿師妹,死後殘魂親自指認了謝雲舟呢。你難道查清楚是别人了?”
溫剪蘿?殘魂?溫家不是說,剪蘿的魂已經散盡了嗎?
宮懷清這一次瞧見了所有溫家人,都站在那兒,沉默無言地看着他。
難怪說溫剪蘿的死相與洛城血禍相差無幾,難怪溫家人對他話裡話外都含沙射影地指着謝雲舟,難怪他們要以剪蘿死後,屍身應該全須全尾,來叫他又阻止了樓觀序拆屍!
原來人家,最早就用這個錨頭,選了謝雲舟啊。
是他執意要查,延了溫家的計劃,是他登上雲山,對着謝雲舟嚷嚷,讓他也來了洛城,害得謝雲舟陷入推演。
宮懷清扭頭,道:“嬴安!”
嬴安在宗内,被稱為聖子,在外邊,旁人也都以“小藥宗”客氣相稱。還沒人直呼其名字過。
他站在代行走身邊,聽到這聲叫喚,指尖微微一動,輕聲道:“卻然……不是謝雲舟。”
代行走站的很直,沒有回頭,道:“小藥宗,醫者仁心,不該這麼用。”
嬴安孩子氣般咬了咬唇。
他生來天賦卓絕,在年輕人中鶴立雞群,合歡宗的小花宗主花佩玉才大乘,他已經結道了,克己守禮,似乎沒有什麼可以超脫于自己的控制之外。
到如今他才明白,他的順風順水,是因為他與四宗,始終齊頭并進地走。可一旦相悖而行,他似乎根本沒有機會說得上話。
他不想謝雲舟死。
嬴安把這句話咽回了肚子裡,道:“您說的對。”
天色破曉。
殘破紅袍中,謝雲舟伸手,抓出塵見月懷中的盈春雪。
也在那一刻,千萬根長針和劍影刀光向他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