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手酸，把衣冠不整的花佩玉往下放了放。有桃枝想要靠近，被謝雲舟一劍斬斷了，他道：“臭死了。别過來。”

不知是沾染了夜間的水霧，還是血迹，他紅衣下擺顔色比上邊還要深許多。站在那兒，兩邊是扭曲的桃花，像是從地底下爬出來的惡鬼修羅。與宮懷清記着的那個謝小公子截然不同。

宮懷清覺得喉嚨幹渴得要命，張不開嘴，不知道怎麼問。

洛城這些人，都是你殺的嗎？

你之前還說不是你。溫剪蘿和另一人呢，都是你的殺孽嗎？

花佩玉被他抓着頸，在地上拖行，拉出一條鮮紅的痕迹。在走到宮懷清身邊時，謝雲舟忽而轉頭朝他粲然一笑。

這一笑很媚很張揚。

接着就是人體一聲悶響。謝雲舟踢開了解九的頭，把花佩玉往下一丢，含着濃厚的煞氣和血氣，輕聲道：“待會再來收拾你們，把你們的腦袋放在最上邊，擺出一座京觀。”

謝雲舟提劍，縱身一躍，斬向扭曲的桃枝。

在解九告訴他“該醒了”的那一刻，關于謝青朱的推演就已經結束了。

他知道那個賣胭脂的，是因為自己而死的，但在看見客棧邊桃樹上的小二屍體時，新的推演已經開始了。

那就是洛城血禍。

謝雲舟回到洛城時，謝家已經荒草凄凄了，他獨自一人，穿着孝服，在祠堂為他的母親守了一夜遲來的孝。

就是在那一夜，綿延的桃枝殺死了洛城人。他踉跄着走出祠堂那一刻，有人一頭撞在了謝家門口，血染上了他的白袍。

那人道：“謝小公子，快些跑！”

謝雲舟盯着那張徐娘半老，眼角橫紋增生的臉，這是張他尋花問柳時一眼都不會看的臉，可他卻在這張臉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這張臉年輕時抱着琴，登上高高的琴樓，彈了一首《廣陵散》，被不懂什麼風花雪月的謝小公子掀開了帶着的幕籬，羞紅了臉。後來他修仙問道二十年，這張臉勉為其難的流了點要他記着的影子。

他聽見拽着他的人道：“你救不了我們了，快些走吧，你是仙人，該走的很快的。”

那人被桃枝卷走了。

留在謝雲舟眼簾中最後一幕，是她故人相逢的淚，從她眼眸落下來，擦過她臉頰，還擦走了些粉，成了渾濁的白。

他多年前的風月債還在呢，給他留了最後一句話，叫他走。

可他怎麼走得掉。

當年的謝雲舟手裡拿着的還是樓觀序的阙青劍，他像現在一樣，朝着綿延的桃枝揮去。

血霧彌漫裡，謝雲舟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

桃枝被斬下那刻，被穿刺在桃枝上的人墜落，身子朝下，跪在了謝雲舟腳邊，像是在向他求饒。

桃枝刺白月，劍光掠紅血。

當時謝雲舟幾近力竭，卻沒有救下任何一人。

他恍然間回到了鴻曆十八年，他眼前一片漆黑，間或有幾道白光，那些人披着白光，一個個走過來，有那位琴樓已經老了的琴師，有春芳歇和他喝酒劃拳的幾位姑娘，還有南丘酒莊裡看到他就會紅了臉的小夥計，他的母親，一個個過來，将他往外推，說：“走吧，謝小公子。”

個個登場，在謝雲舟面前露出滴滴血色。

他在雲山窩囊糊塗幾十年，也因為身中劍骨被稱贊為天縱奇才，凡間談笑的人等着他已經白了頭，他還是護不住這些人。

謝雲舟沒有道心，卻提前入了魔。

他眼前非朱非碧，隻剩下洛城那一片紅。

桃枝像是當年，穿過全部人後胸，炸出一片血霧，謝雲舟麻木地揮着劍，斬落一簇又一簇的桃枝，可這些怪物卻源源不斷，像是永遠不會歇止。謝雲舟逐漸被淹沒在那片血桃中。

宮懷清看着那一幕，有些呼吸不過來了。

無數枝條重新擰在一塊兒，沖撞着洛城的檐瓦，把謝雲舟絞緊垂吊在半空。盈春雪落在地上，名劍微微嗡鳴。

“推演”隻會局限在自己的悔恨裡，沒有人可以打破原有的結局，藥宗接收的無數起了心魔，陷在推演中的人，沒有一個人成功挽回曾經悔恨的。

有一塊血糊在了謝雲舟眼前，他垂首，看着崎岖的地面，模模糊糊地笑了下。上邊疊了一具又一具屍體。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又究竟是誰殺了洛城中人。

但他知道，這一次“推演”，又是原本的結局。

“你該走了！”一聲有氣無力的聲音響在他耳邊，是被桃枝挂着的另一個人，謝雲舟想不起來這人是誰了，他的聲音沒有春芳歇裡的姑娘般莺啭鳥啼，喉管漏風，那雙蒼白的手，把他推了出去。

濃稠的黑霧從枝條漫出，或躺或跪，或在桃樹上的，四肢不全了的人齊齊動了起來。夾雜在其中的，還有怨氣不足以彙聚成障霧的白色虛影，地上的屍體伸出僵硬的，青白的手，穿過嶙峋的桃枝，把謝雲舟從上邊抱了下來。

海潮般的死屍，斷氣的，沒有斷氣的，都護衛着謝雲舟，把他從一片鮮血中帶出來，替他背上了劍。

那些嘴一張一合，道：“謝小公子，快走吧。”

快走吧。

他閉眼，一聲從謝青朱死後一直壓抑着的破碎嗚咽終于随着風綻出。

謝青朱是因為他而死的。

洛城的人，也全是為他而死的。

宮懷清看着屍體環聚着謝雲舟，一面護着他，一邊推着他向前走。最後謝雲舟阖上了眼，歇在了屍體的正中間。滿城的桃窸窸窣窣落了他一身。

這就是洛城血禍的最後一幕，宮懷清來時看到的景象。

謝雲舟支着劍，在排列整齊的屍體中，雙眸無神，周遭的沒有一縷殘魂，隻有無邊的怨氣凝成的障霧。天上黑隼徘徊，等着謝雲舟死後，啄下他的眼睛吃掉。

“就是現在！”解九出聲道，“嬴安，快些把人給解決了交差！”

障霧又濃了，嬴安不方便出手，擺手示意宮錦程下手，數枚定魂針沖向謝雲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