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謝雲舟如今頗有些狼狽，黑發沾了高處雲霧中的水汽，一绺绺印刻在他臉側。

山主現在不急了，用手慢慢撥弄着謝雲舟的碎發，笑道：“你差在了哪兒呢？謝雲舟，差在那一刻的嘴硬心軟啊。”

既然知道了山主的底細，那他就該立馬毀掉山主的身軀，趁山主來不及反應，一并捏碎他的元神。接下來雲山沒了人管控，是墜還是浮，都與謝雲舟無關。

偏偏謝雲舟心軟了，點破之後，竟提出要隻帶着劍骨離開。

山主道：“你的人會上來吧？讓他把劍骨送上來，我留一份你的全屍給他。把你好好放在冰棺中，興許還能再看着你過上好幾十年。”

他端詳着謝雲舟绮麗面孔，墨發中的眸子像黑琉璃，散着光，很漂亮一張臉，他慢慢掐緊謝雲舟的脖子，一邊道：“看你會想到我的過去。”

“誰不想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呢。可惜人壽再長，大道之前，也是蜉蝣。所以在我隕落的時候，就把我和雲山‘融合’了。至于你的劍骨，不大聰明的雲霜，都是各自的命。但能讓我長存于世，我總歸也該謝謝你們。”

謝雲舟的瞳孔已有些渙散了，無神地望着天。

當真要死在這兒了呢？

他想過，自己的劍骨究竟作何用處，所有人竟成了一人圖謀的私欲。

到最後，沒想到是這麼荒誕的結尾。

山主問：“是誰來呢？娆玉，還是樓觀序來接你？”

樓觀序顫栗着站起身，連氣勁也難提上來。他才明白，自己哪怕結道，哪怕醫絕天下，也是無法全須全尾護下一個人的。

蠱雕怕得像鹌鹑，一步也不肯動，娆玉絞緊了手，餘光忽而看見一道流星。是塵見月！

娆玉有些怵這位劍尊。滄浪劍尊被謝雲舟當成靈奴，沒有結仇都不錯了，竟然還會上去拉人？

娆玉催着不情不願的蠱雕勉強往上高飛了幾丈。她看着塵見月一手護着森白的手臂骨，另一隻手使着不知從哪一位弟子身上拔出來的下品劍，朝着虛空用力一劃。

娆玉身上一輕。

塵見月把包攏而來的雲山威壓劃破了一個口！他沒有講話，微微蹙眉，把謝雲舟扯出來後，一隻手虛虛搭在他肩上。

謝雲舟極速反應過來，勉力提起盈春雪，在空中劃了個半圓，朝着山主刺去。他被掐了半刻鐘，神智渙散，如今重重地喘着氣，高舉起劍，插進山主胸膛，牽機線配合着他，纏着山主關節，把他束縛住。

“什麼雲山長生大道……恐怕今日過後，你沒有什麼機會了！”

謝雲舟喘勻了氣，舉劍刺向山主的靈台，準備将他的元神一并擊碎——

天地萬籁俱寂那一刻。

一人猛撞而來，他一邊移動，身上的血肉一邊在威壓下分離潰散，等到歇停下來，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

解九用側胸擋住了盈春雪，銀劍卡在他的肋骨之中，他也不管，伸手拉開了山主用黑布綁着的眼睛，道：“雲讓！你為什麼……”

黑布下的一隻眼無神，另一隻是淡紫色的，像是磨了顆寶石當作義眼，解九一巴掌拍在山主臉上，血淋淋五個指印壓在山主那張病秧子臉上，他又哭又笑說：“你叫我挨個峰去搜，我都搜遍了，我怎麼沒有想到——”

他話沒有講完，又捧起山主的臉，道：“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

謝雲舟支着盈春雪，有些荒謬地看着相疊的二人，怎麼這種風流鴛鴦債偏偏在他快要沒命的時候橫插一腳？

解九這個苦鴛鴦和山主交頸厮磨着，山主面上的陰鸷竟淡了許多，朝着解九，蒼白地笑了笑，貼着他耳，講了句什麼。

解九聽到那一刻發了狂。他抓着卡在他肋骨間的盈春雪往下一拉，道：“道侶不該生同衾，死同穴？雲讓，你認不認都沒事，我認便可！”

在盈春雪貫穿兩個人的同時，雲山搖晃的力度，比之前都還要大！

雲山要墜落了。

高峻的山峰瓦解成一塊塊巨石，滾落到雲海中，所有人都感覺到雲山再慢慢往下移動，離那一輪圓月越來越遠。

也在這一刻，千萬粘稠的黑霧從底下湧了上來，重重疊疊的哭号聲似乎壓過了呼嘯的風，刺得人振聾發聩。

娆玉騎着蠱雕往下俯沖，底下翻滾的白霧已經飄到了他們的頭頂，她看清楚了成百上千年來遠離塵世的雲山的真面目。

十三座山峰，全都矗立在一隻大隼上。雲霧擋住了這隻隼的身形，看着就像是雲山漂浮在雲海上。這隻隼身上沒有肉，全部都是白骨，白骨被某種尖銳的器物鑿得坑坑窪窪。

觀祛甩出一張符陣，将弟子與黑霧隔開，不料黑霧直接沖着山主而去。

那些黑霧幻化出一雙雙手，扯着山主的四肢，把工傀的身體扯得零落，又抓出那一顆道心，顯露在衆人面前。

觀祛扯住往前沖的樓觀序道：“不是沖向謝雲舟的，是山主的‘因果’。”

山主究竟殺了多少人？！

觀祛心下亦然驚駭，他知道雲山有陰私，可黑霧中的怨氣濃稠到仿佛伸手就會被腐蝕，道心被扯散，怨氣裡走馬燈一樣的影像也顯現出來。

山主雲讓，在接下了代表山主身份的靈牒後，鎮守雲山一千二百年。

直到山主感知到了自己即将隕落。他将主意打到了底下的白骨隼身上。他借了牽機峰峰主青傀一隊運輸的傀儡，踩着雲梯往下，從白骨隼的翅尖，鑿下了一箱明月石。

他驚奇地發現，放置久了的白骨隼的骨頭，可以像明月石一樣，産生源源不斷的靈氣，雲山可以久久不落，靠的也是這些。

但是這樣産生的靈氣實在是太少了，山主試了無數種法子，最終發現，人死去之後的屍瘴可以将這些白骨快速地“催熟”。他像是凡間染上了毒瘾的瘾君子，靠着這些劣質又沾着人血的明月石，吊着一口氣修煉。

與此同時，他為了掩蓋那些死于他手的人的蹤迹，又将這種明月石，送往了駐紮在十二城的修仙世家。

直到青傀偶然撞見了江家明月石的秘辛。山主将他殺死後，留下青傀的道心，更加肆無忌憚地挖鑿明月石，更是将其儲存在了青傀的道心中。

直至他發現，他快要将白骨隼給挖空了。雲山沒有靈氣，要墜落了。

他從十二城，找來了無數像冬耳春眼這般的人，甚至是雲山的修士，拿來喂給白骨隼。

可這樣，依舊是杯水車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