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處,有光在,謝雲舟才注意到,青傀的身形竟然越來越淡。他得散了。
雖然青傀說的是“勞煩”,但是他将一峰的工傀還有機關陣全部都送給謝雲舟,簡直是個大便宜!謝雲舟心道,拿人手短,問:“無需我替你報仇?殺掉山主?”
光輝中,青傀微微擡眸,笑問:“那你方才說親我一口,作不作得數?”
将死将散之人,說什麼都有理。在謝雲舟起身時,靠在門扉的靈奴身子忽而也跟着歪了歪,手中的劍骨輕輕觸在牆邊,發出聲輕輕的脆響。
青傀道:“算了,我随口說的。”
他嘴角的笑意帶了些釋然,提心吊膽數年,又在牽機峰下徘徊這麼久,如今留着的一口氣,在這個漂亮的修士面前縷縷散了。
青傀道:“與你講幾句話,忽而覺的數百年修牽機道,竟沒有此刻來的有趣。聽聞叩問總會憶起從前的事情開始,當時藥宗的大宗主,便是想起了與藥奴竹馬往來的舊事,可惜我隕落得太早,不然等來第二次叩問道心,我大約可以想起我生身之母的名字。”
話音落下那一刻,青傀徹底消弭不見,隻有和光同塵的一點,輕輕蹭了蹭謝雲舟的唇角,悄摸着朝這位才見過兩面,叫人驚豔的修士示了下好。
謝雲舟卻如遭雷擊。
叩問總會從憶起從前的事情開始?
難道他的叩問已經開始了?
夜間滴漏聲不絕,檐上的雪水一點點落下,謝雲舟神思不定,坐在那兒。
倚在門邊的塵見月卻澀聲道:“日後見人與你歡喜,便問‘要親一口嗎’,不怕僞裝深的人把你嘴唇一口撕咬而下?”
謝雲舟朝他遞來一眼,沒有講話。塵見月想起,謝雲舟不喜歡旁人這樣多嘴質問,又低低補上一句:“春池。我沒道心了。身上被你綁着好幾根狗繩,你若是出了些事,大約我也不會有好下場。”
“這幾天講話利索了很多啊。”
先前裝靈奴的時候,隻會在謝雲舟拿他撒氣的時候,幹巴巴講一句“别生氣”,如今都可以講出這麼長串話了。
塵見月聽他無甚起伏的語調,抱着那截白森森的劍骨大步過來,與謝雲舟對視數息後,“呼啦”一下跪在地上,像狗一樣貼着他,腦袋枕着謝雲舟肩窩,道:“别生氣。”
剛誇完,又不會講話了。
謝雲舟的手輕搭在了他背上,發覺塵見月的袍角有些破損了,沾了些血點。
“怎麼回事?”
“來找你的時候,解決了幾個發覺的人。”塵見月解釋。
謝雲舟想起了方才塵見月講的話。莫非塵見月真的不聰明?以為将道心給了他,成了他的抱劍靈奴,就是與他穿在一條繩上,打算死心塌地追随他了?
“你若是出了些事,大約我也不會有好下場。”謝雲舟緩慢重複了一遍塵見月的話後,抓着塵見月後腦的頭發,把他伏着的頭揪起來,問,“那你呢?要我親你一口嗎?”
他的聲音低啞柔和,又帶了些缱绻。
雲山離天近,離月也近,清晖恰巧灑在謝雲舟坐着的位置,他半張臉在亮處,另一半在暗處,明暗線勾勒出那點暧昧的唇線。
難怪青傀從了心,問出那樣的話。
塵見月忽而覺得一刻都熬不下去了。
分明擡眼對視幾息,他竟覺得像是亘古漫長。他第一次忤逆了謝雲舟舉動,重新将頭低下去,轉開話題,問:“接下來要怎麼辦。”
“山主會來找我。劍骨對他很重要。”
青傀隻能讓他亂一次陣腳。
“嗯。”塵見月話像是從胸腔裡出來的,靠着謝雲舟的身子輕抖了下。
寒夜涼,有幾滴濕濕熱熱的東西滑落到謝雲舟的胸襟。謝雲舟重新抓着塵見月的頭發,逼他擡起頭。
塵見月腦袋被連揪兩次,高紮的馬尾已經被扯亂了,他的眼下,挂了一顆淚。
謝雲舟對上塵見月看他的那雙眼,似是被吓到了,手往前一擲,像是丢球一樣,似要準備将塵見月的頭丢出去。
疼痛讓塵見月底哼了一聲,謝雲舟松了手。他道:“那你哭吧。”
劍骨被從塵見月手中抽出的時候,握着的地方還帶着些熱意,謝雲舟推開了刑訊堂已經積灰了的窗,抱着白骨,坐在窗檐上,看着有些狼狽跪坐的塵見月。
塵見月易容後的少年相貌,看他時眼神莫名刻骨錐心,眼底又帶着稠密的潮濕,謝雲舟竟分不清那究竟是愛還是狠,或者是愧怍。
像是久困的危獸,或是浪,濃稠到可以把人淹沒。
誰人都有些難言的過往,謝雲舟也不貿然出聲,借着月色打量自己手中的劍骨。
用雙手去摸自己右手胳膊的骨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體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