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上,塵見月一言不發,單膝跪下,捧起謝雲舟右腳,将白襪從趾尖開始緩緩套上。
腳背光滑,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謝雲舟撐起身子,另一隻腳踩在了塵見月的肩上,綢緞迤逦而下。
謝雲舟這身皮肉并非一直都是肌膚光滑,光潔如玉的模樣。在無望淵,他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是新傷舊傷,深可見骨。
靈脈失控,無法運轉靈力的時候,要劍奴一刀一刀把那些爛肉都刮出來。
痛,自然是痛的。
在那時,塵見月就已經看他獨自一人忍痛,歇斯底裡哭過無數次了。
後來謝雲舟恢複了境界,藏去了身上所有疤痕。
他把那段氣息微弱,掙紮求生的歲月全部都隐去了。
塵見月替謝雲舟穿好一隻腳的鞋襪之後,看着他眉目冷了下來,蹬腳道:“不穿了,幫我脫了。”
塵見月的手放在他腳踝處,開口道:“滄浪峰外,有人要見你。”
滄浪峰的山門禁制,他在先前設置的便是無關人不可入。除了十三峰長老那樣的結道大能,剩下的人都無法強開。
“誰?”謝雲舟問。
“苦藥峰宋青眠。”塵見月将替謝雲舟穿上的襪重新脫下,才發覺他還沒有穿長褲,松垮衣衫下,漏出一截修長勻庭的小腿。
“不見,把他轟出去。”謝雲舟道。
“好。”塵見月道。
他抓着謝雲舟腳踝,低眉垂眼,将他踏在自己肩上的腳挪下,又像是怕他着涼似的,拉了拉半蓋在謝雲舟腰間的薄被,把他下半身全部遮上,起身準備去轟人。
謝雲舟狐疑看着塵見月遠去的背影。
滄浪峰峰主塵見月,他在第一次拜入雲山的時候,與此人甚至連點頭之交都沒有,那幾十年,塵見月一直在閉關。滄浪峰山門從來沒有開過。
對外,塵見月也是冷淡寡言的形象,不是個好相與的,究竟是傳言不符,還是他的實力受限?為什麼對他,塵見月可以算得上是百依百順?
“等等,”在塵見月走出十步之外後謝雲舟開口,又沒了下文。
塵見月重新走回來,問:“怎麼了?”
“我要見宋青眠。”謝雲舟道,“還有,我餓了。我要喝酒。”
餓了,但是喝酒。
塵見月蹙眉,他半蹲着,沒有去看謝雲舟的臉,輕聲細語和他講:“滄浪峰隻有我存下的幾壇桃花釀,酒性太烈了,我以靈奴之名,去馭獸峰讨些蜂蜜酒和蓮子粥吧。”
謝雲舟掀開了錦被,他的語氣還有些沙啞,但講出的話卻帶着點尖銳的刻薄:“劍尊,雖說我離家已經五六十年了,但我還記得,你好像不是我娘吧?你管我喝什麼呢?”
到了謝雲舟和塵見月這個修為,大部分修士都已經辟谷了,再吃東西,多半隻是因為口腹之欲。謝雲舟大夢一場,心中莫名的堵,尋酒來也隻是想要發洩。
塵見月無言,他重新将錦被替謝雲舟蓋回去,謝雲舟似和他較氣一般,把被子又蹬開。
二者對峙許久,塵見月将旁邊架子上的絨鬥篷取下,裹在謝雲舟身上,道:“你若不陪我去,得将我靈竅禁制打開,我去開山門。”
謝雲舟裹緊了鬥篷,盯着塵見月高挑背影,神色晦暗莫名。
那他原先能夠一人打開山門陣法,說明實力也沒有問題。
自己這麼羞辱他,塵見月還能忍得下去?如果塵見月當真沒有圖謀什麼,滄浪峰大約可以改名叫做“好脾氣峰”了。
山門的雪越來越厚。
宋青眠從天光乍破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站着了。如今日色又重新落下一片金紅,已經半天有餘,他的肩上落了厚厚一層雪。
期間他曾硬闖過一次,隻有随着謝雲舟一起上山的那個抱劍靈奴出來了一次,說謝雲舟還在休息。
白雪反射的金光刺眼,宋青眠重重閉了一下眼。是謝雲舟不願意見他?
他微微動了動,肩上的雪撲簌簌落下一層,帶着刻骨的寒意。
而後,風雪忽然歇止了。
宋青眠擡頭,那位半面紋花的劍奴站在高處,道:“請吧。”
宋青眠被他帶着,到了門前,他冷冷望了宋青眠一眼,自顧自去往别處。
塵見月掘了峰頂風雪最盛處的一樹桃花,在底下拿了兩壇陳釀。
這是他孤身一人在滄浪峰閉關的時候埋下的。那時他總覺得身邊還有個人,他存了兩壇酒,想要和那人一起喝,卻怎麼也抓不到。在得知他消息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帶着酒,重新回到了住處。
謝雲舟縮在床頭,撐手閉着眼,像個雪人。
謝雲舟突然明白“無情道心”相較于其他道心的區别了。
自己方才夢裡勾起的那些情緒,都被無情道吞噬了下去。先前也是這樣,它好像在悄無聲息地淡化着一切。
不是因為謝雲舟無情,所以才有了無情道心。
此刻反而像是因為他結了無情道心,所以無情。
直到他聽見酒壇子落在桃木桌子上的微微響動,睜開了眼睛。
“宋青眠在門外。”塵見月道。
“等着。”
謝雲舟擡手端起桌上的木碗,酒味很淡,他一口氣喝了半碗,覺得沒有意思,才道:“你去開門吧。”
宋青眠進門的時候,看見披着白絨鬥篷的謝雲舟半靠在榻邊的小幾上,撩開垂落的頭發,喚了聲:“師兄。”
宋青眠幾近貪婪地用目光一寸寸描摹過他的臉。謝雲舟的眉眼幾乎都沒有變,隻是相較之前淩厲驕矜的少年郎,現在好像乍然沉澱了下來,在擡眼看他的那一瞬,還帶上了些詭豔。
笑吟吟的勾人,好像和宋青眠從來沒有什麼龃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