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月如刀,雕刻着秋夜的涼意。
方才議完了事,應付了昭陽王府的人,宮裡頭的内侍就來了,說是太後胃疾犯了,疼得不能下榻,還吐了血。彼時奚瞳晚飯都做好了,可趙臻一口沒吃,起身便去了宮裡。
奚瞳心裡不舒服,雖然她知道,趙臻此舉是人之常情。
他同周正有血海深仇,但同周懷淑是青梅竹馬,結下婚約的那些年,少年少女之間有過纏綿情愫,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雖說後來這段姻緣被慘烈的殺戮隔絕,但生死關頭,念着彼此,無可厚非。
奚瞳這樣想着,可鼻根卻泛起了酸澀,她長長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告誡自己:“你下界,圖的是塵緣償盡,心無挂懷。可你如今卻有些圖上了趙臻的身子,你太饞了,有失仙女身份,傳到天庭,惹人笑話。”
兀自呢喃了一通,奚瞳好受不少。
她走到書案旁,不由想起,平日這個時辰,趙臻已經坐在此處看書了,而她會在旁邊的矮幾上吃點心。
奚瞳搖搖頭,将趙臻的影子從腦袋裡晃出去,她看向書案旁邊那個漆了金花的紅木箱子,那是昭陽王送給她的禮物。趙臻讓人放到了這裡,而且說了不許她碰。
奚瞳生氣,給她的禮物,她卻碰不得,這是什麼道理。隻許你去美人跟前侍疾,卻不許我收郎君的禮物,這根本沒道理。
于是奚瞳不再猶豫,她打開箱子,裡頭的東西露了出來。
奚瞳的眼睛亮了亮,是一尾琴,還有一方折頁。
奚瞳将折頁打開,上頭講了這琴的名字和來曆。古琴叫做雁鳴,來自大漠之中的古國沙之國。那裡的人們将雄鷹和大雁當做神祇,雄鷹代表着勇猛和不屈,而大雁代表着忠貞和柔情。
奚瞳将琴抱出來,琴身意外的很輕。
她摸了摸琴背,木質細膩,應該是上好的黃梨香。古琴的韻沼處鑲着一枚夜明珠,就像是鳥類可以勘透雨霧和雲層的眼睛。
奚瞳将琴放到書案上,調了調弦,此時的月亮剛升到半空,清冷的月光透過門扉灑進書房,帶來隻有夜晚才懂的柔情。
奚瞳纖指舞動,琴聲婉轉而起。
她彈的是《登臨曲》,是雲序……不,是昭陽王那日說,想要聽一聽的《登臨曲》。
于古琴一道,奚瞳并不是童子功,她是及笄之後,才跟着雲序學彈琴的。她的音律之才盡皆師承自雲序,可唯獨《破陣》和《登臨》,不是雲序的手筆,而是趙臻。
雲序“沖撞”趙臻之後,被趙臻挑斷了右手的手筋,以至餘生都無法再撫琴。
奚瞳為此杖責趙臻,打了他個半死。
奚瞳并不知趙臻為何那般對待雲序,所以杖責過後,她便去了他的住所,問他要一個說法。
趙臻當時趴在床榻之上,後背鮮血氤氲,将白色的亵衣染出绯紅的印記。
趙臻沒有回答,隻帶着含了恨的笑意:“怎麼?公主殿下心疼了?”
“你可知他一身精絕琴藝,今朝喪于你手。”奚瞳不忿。
因為疼痛,趙臻額前冷汗密布,面色蒼白,可仍是笑着,這笑容讓奚瞳生氣。
“是啊,雲序的琴技,名揚四海。天下琴師對他贊不絕口,皆道他是不世出的天才。”趙臻咬牙道:“然在趙某眼裡,他不過就是沽名釣譽之輩。他身負盛名,陪伴公主,可他教您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奚瞳覺得趙臻不可理喻,雲序教她的都是些名曲,《相思令》、《别君難》、《燕雙飛》……這些曲子怎麼了?
趙臻接着說道:“堂堂長秦公主,整日沉迷此等纏綿豔曲。亂世當頭,隻彈靡音,他雲知意談何懂琴?!趙九!拿琴來!”
那一天,奚瞳第一次聽到了《破陣》和《登臨》。
趙臻的清瘦的雙手在琴弦上躍動,他背上的傷口在琴音中崩裂,鮮血滲透衣衫,滴落在石闆上。
奚瞳将這兩首曲子記在了心裡,那張蒼白的臉和那身血衣也印在了她的腦海裡。
三年之後,奚瞳站上城牆自刎明志,彌留之際,除了滿城的燒殺與哭喊,這兩首曲子竟在她腦海裡幽幽響起,她因此忘卻了長劍割破頸子的劇痛,迎來生命裡最後的片刻甯靜。
奚瞳此時又彈奏起《登臨》,在生命逝去之後,她又度過了五百年“舉目無親”的歲月,仙道雖好,終究寂寞。于是長秦的那些往事,她同趙臻之間的龃龉和恨意,在時間的粉飾下,都渡上一層柔光,顯得溫暖可親起來。
她不由有些忘情。門外那雙眼睛已經注視她許久,她全然不曾察覺。
趙臻回來時,遠遠便聽到琴聲。他年少時也學過琴,而且還被先生誇過,說他極有天賦,可他每每撫琴,都會覺得心頭滞悶,尋了醫者,都道無疾。後來拜入白鹭山人門下,師父說琴弦之上,有他往世情劫心結,系鈴人不來,孽緣解不開。于是他便不再修習琴藝。
府上無琴,卻有琴音,趙臻不肖多想,便知這是高瀾贈予奚瞳的禮物。也隻有奚瞳,敢違背他的命令,擅自打開箱子。
于是一時間,嫉妒和氣惱沖昏了頭,趙臻疾步走向書房,可在看到奚瞳的時候,他卻停了下來。
奚瞳的神情專注而憂傷,一雙眼睛明明那麼美,卻失了焦,眼神像是載着思緒,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知為什麼,趙臻的心也揪起來。
他就這樣安靜聽了許久,慢慢地,那日宮宴中毒後的幻象又出現在眼前。
鬼使神差地,趙臻開了口:“公主殿下……”
琴音铮然而止。
奚瞳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趙臻,兩人就這樣對視着,時間凝結在昏黃的燭光和無邊的夜色裡。
趙臻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不由訝然,而他更驚訝的,是奚瞳的反應。
她的不可置信,顯然并不是因為“公主”這個稱呼的荒唐,而是她不明白,為什麼他會這樣稱呼她。
趙臻體内的怒火又燒起來,所以……那天的幻象,或許不是幻象,而是真的。
所以……她真的跟那個與高瀾肖似的男子定下了結發之緣。
所以那日宮宴上,她見到高瀾才會那般驚訝,甚至當衆站了起來。
所以在高瀾琴弦斷裂之後,她才會那樣急迫地出手相助,全然不顧身份暴露的危險。
什麼永不背棄,什麼我會陪着你,都是謊話!都是欺騙!
趙臻雙目猩紅,闊步走向奚瞳,一把将她抱起來,扔到短榻上。
“趙臻你發什麼瘋?!”奚瞳想要起身,卻被趙臻擒住了雙手。
他将她的雙手釘在她的頭頂,奚瞳苦苦掙紮,卻無法掙脫:“趙臻,你放開我!”
寬肩窄腰的身影壓下來,他的鼻息來到了她的鼻息處。
他沙啞而瘋狂的聲音質問着她:“說!他是誰?!他到底是誰?!”
奚瞳莫名其妙:“什麼他,哪來的他?”
趙臻的瞳孔像要噴出烈火:“你不是說你不會背棄我,不會離開我嗎?為什麼騙我?!為什麼?!”
“趙臻你在說什麼?!”奚瞳的眼中泛起淚花:“我沒有騙你。你到底怎麼了?”
趙臻看到奚瞳微蹙的眉頭,如水的雙眸,因為羞憤和奮力掙紮而微紅的面頰,氣息不由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