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議擡手,飲下滋補湯,又将青瓷碗交給下人,再送她往府外走去,“璨璨,你明日再來。今夜時辰太晚,縱你是男子裝扮,但……人言可畏,日後,定有流言蜚語。“
兩人并肩而行,腳下是江東的土地,頭頂是江東的月亮,心裡是江東的故人……
行至府門前的轉角處,他拉住了她,握着她的手腕,“璨璨,你二叔何時回江東?璨璨,我該去何處尋他?”
阿花一驚,慌張不已,“伯言,我們先辦完陸夫人的喪事。死者為大,入土為安。”
“…恩”,他伸開雙臂,輕輕地、輕輕地,環住了她,男兒胸膛貼着她柔軟的身體,滿是胡茬的下巴抵着她的頭頂,蹭着她的發絲,“母親生子璋時,難産而死,後,父親亡故任上,長姐便帶着我們去廬江投奔叔公……廬江圍城時,長姐遠在許昌。她曾言,宗室蒙難,族人死傷無數,而她,遙知親人一個個離去,卻束手無策,隻能坐以待斃。她好恨,恨自己無能為力,恨自己不能戰死廬江,所以,再後來,她不顧一切,回到江東,嫁入顧氏——。”
他雙手戰栗,聲音嗚咽,涕淚長流,“……璨璨,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以為,這麼多年過去了,她與表哥,早已是好好的,好好地……璨璨,長姐,她早已死了。這麼多年,她都心如死灰。她說,她的心死了。璨璨,她在用她的一生,贖罪!可她,何罪之有?她至死都在愧疚……我不知道……我若知道,我早就接她回府。”
是啊,她何罪之有?可,我爹,就有罪嗎?是非恩怨,早已說不清了,“不是的,伯言,不怪你,你沒有錯。我想——”
阿花雙手一緊,緊緊抱着他的腰,感受着他的心跳,鼻尖是濃濃的香灰味,“她之所以沒有離開顧府,不是因為陸氏,而是顧氏。顧氏,需要她這樣一位主母,顧譚、顧承需要一位母親。伯言,你不要自責。她在天上,最希望的事,便是你長歌快意,長笑平生。”
她又緊了緊雙手,似是要把他勒死一般,似是要自己的鼻尖嵌進他的胸膛般,“伯言,伯言,伯言……”
她一聲聲的喚他,卻不知道喚了以後,還能說些什麼,但還是想叫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就這樣吧,讓我把這輩子的名字都念完吧,今生注定不能相許相守,那就讓我溺死在這一刻的愛意中…
“璨璨,我們以後,生兩個孩子吧……兄妹、姐弟、兄弟、姐妹都好……一個人在世上,總是有些孤單的。”
“伯言,”,她松開雙臂,仰頭望着他,望着他的面龐,他的眼眸,“不要怕。”
伯言,不要怕。
因為,有我在。
雖然不能相伴白頭,但我會在心裡,默默陪伴你一生。
我會在每個有星星或者沒有星星的夜裡,悄悄的想你,悄悄的祝福你,悄悄的陪伴你……你永遠不會孤單,我的心,永遠追随着你,無論是大漠孤煙,還是江東煙雨,亦或湘水之畔、巴山夜雨……無論你在哪裡,我都會随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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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七已過,阿花再度來到陸府,欲同伯言做個了斷。
他仍是孝服在身,白衣素袍,憔悴不堪,眉眼間的憂傷,似是難以撫平,“再過一炷香,我便啟程送長姐靈柩回華亭。”
他從袖中抽出一開令牌,放到她掌心上,“璨璨,這是陸氏家主令,收好。”
她看着令牌,驚怔不已,“…伯言…”
“主公,令我去豫章,助賀齊平叛。”
她蹙眉,“他糊塗了嗎?陸夫人去世不久,你正是傷心時分,怎可這般差遣你?!!”
他先是憂心,“璨璨,建業人多口雜,你定要注意言行舉止,切勿被有心人害了去。”
又講解此次平叛事宜,“潘臨手下兩個當家,奔至豫章,投靠山越頭領尤突。此事,原是我在上虞時的不察之過,理應彌補一二。長姐下葬後,我需直接去豫章,配合賀齊平叛。至少兩月,方能趕回建業。”
最後,盯着她的眼眸道,“這家主令,原無太大用處。除祖宅内庫及幾處核心地方,凡是陸氏商鋪、莊園……皆可自由出入,調取錢财人馬。”
她當即退回,塞到他掌心裡,“伯言,如此要物,我不能收!”
奈何,陸議心意已決,再度将令牌塞回她掌心,“這段時間,發生太多事。益州,又有變故,未來幾月,不會太平。你在主公府上當差,雖有姻親關系,但還需小心。若有難辦之事,便來尋敬風,若有日常所需,便去陸氏商鋪調取。”
他俯身,眼裡有着不安、惶恐,粗糙的手掌握住她白皙的掌心,“璨璨,收下吧,這樣,我也安心些。”
哎……行吧,就當替他保存好了。到時,同玉佩一起歸還!她假意一笑,揚眉道,“那我,卻之不恭?”
陸議霎時寬心,輕輕一笑,又從袖中掏出一個金絲小袋子,“給你。”
“怎麼,有點沉?”,她迅速拆開,隻見一粒又一粒的小金豆,比她上次試圖賄賂門房的黃金豆,大了三圈不止,感覺有百來顆,“…伯言…”
“先前,袁夫人雲遊四海,徐夫人常伴吳老夫人身側,現下,都已回到内宅。估計不久,謝夫人也會從會稽回來。你日常随步夫人左右,少不了打點人的時候。”
打點人?應該是打人才對!
話雖如此,她還是鼻尖一酸,心裡一痛,雙手抱住他的腰,頭埋在他的胸前,“…伯言,你不要這麼好……你這麼好,我都舍不得你走了。”
可你,始終要走;我們,也終将分别。
陸議擡起手臂,環着她,心神甯靜,微微一笑,“璨璨,隻這一次。我以後,再不離開你了。我這一生,無法封侯拜相,給你無上榮光。所能做的,就是讓你,衣食無憂,歲月安甯。待小叔成婚後,他會步入官場,撐起陸氏門楣……眼下,這次平叛,我必須要去,小有戰功,方能立足,也好有顔面去貴府提親。”
她吸了吸鼻子,心裡更酸了,“伯言…”
他輕輕擡唇,在她額前,落下輕輕一吻,“璨璨,在建業等我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