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沉入盤踞在平安京的山脈裡,最後一絲餘晖消弭,空氣裡無聲無息地溢出寒冷的氣息。
今天晚上沒有星星,天邊鋪開了厚重的烏雲,一層一層,把平安京的天空擠得滿滿當當的。
天空孤寂又寒冷,朦胧的雪點從天空墜落下來,像是被吹散的蒲公英。
殿外飄着雪,麻倉葉王的式神在偏殿裡安置了火盆,點燃了炭火,火盆裡的火焰舔舐着木炭,火星‘哔啵’一聲跳了出來,溫暖的炭火把偏殿燙得暖洋洋的,趴在蒲團上的虎斑貓呼噜呼噜打起了盹兒。
黑黝黝的天空洋洋灑灑地抖落蒲公英一樣的雪點,奈奈想到了秋天換毛的股宗,秋天是貓咪換毛的季節,也是股宗換毛的季節,風一吹,身上掉下來的貓毛像蒲公英一樣四散。
麻倉葉王嘴上不說,但是奈奈知道,股宗掉毛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擔心股宗會秃。
瘋狂掉毛的小貓咪絲毫不擔心自己會秃,掉毛期的時候,依舊老神在在地趴在屋檐底下打呼噜,理直氣壯地往麻倉葉王懷裡鑽。
大陰陽師的狩衣不免沾上了自家貓咪的貓毛,在陰陽寮裡打卡上班的時候,奈奈從對方袖子身上薅下了一把貓毛。
麻倉葉王禮尚往來地從她頭發裡撿出來一根貓毛。
麻倉葉王微微一笑,奈奈頓了頓,表情穩如老狗,從麻倉葉王手裡揪走了股宗的貓毛,捏到了手裡,明亮的火焰在手心燒起,焦糊的味道滲進了空氣裡,輕盈的貓毛一點點地化成了灰燼。
幹他們這一行的,尤其是麻倉葉王,都知道頭發這類東西不能亂丢,被别有用心的人撿到,往大了說,這事情就大條了。
沒有人會吃飽了撐着沒事幹去詛咒一隻小貓咪,但是這隻小貓咪是麻倉葉王的小貓咪。奈奈和麻倉葉王相處的時間長達一年,被他帶着出了幾趟門之後,她深刻地體會到了對方招人嫌的程度,她一個小丫頭片子在他身邊都會被羽茂家主記上小本本,人心是非常複雜的東西,也是一件難以預料的東西,自己家的小貓咪,當然要保護好。
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的麻倉葉王表情如她一樣穩如老狗,臉上的笑容溫潤,“不至于吧。”
他有這麼讨人嫌嗎?
奈奈點點頭,“你非常讨人嫌。”
真的。
麻倉葉王微笑微笑再微笑,熟門熟路地把一個竹簡放到了奈奈需要處理的文書裡。
奈奈:“……不至于吧。”
麻倉葉王微笑微笑再微笑,“你也不差。”
在讨人嫌這方面,熟悉點這小丫頭片子的人都知道,對方的嘴,鬼都嫌棄。
窗邊垂着竹編的禦簾,冰冷的夜風卷起星星點點的雪花,從罅隙裡闖了進來,一股腦地撞進了火盆裡,雪風卷着灰燼撲到了地闆上。
今天的麻倉葉王把工作的地方從書房移到了偏殿,偏殿裡燒着溫暖的炭火,還有貓,就算是枯燥的文書,處理起來的時候,心裡也多少得到了安慰。
而且還有被他拖下水的奈奈。
奈奈把窗戶稍微合上了一點,偏殿重新安靜了下來,她把文書抱到了一邊兒去,免得跳出來的火星把文書給點着了。
趴在蒲團上的虎斑貓打了哈欠,毛茸茸的尾巴宛若旗幟一樣,高高豎起,柔軟的肉墊踩在地闆上,輕細無聲,一路溜達到了快要被文書埋掉的麻倉葉王邊上,麻溜地鑽進了對方垂到地闆上的袖子裡。
麻倉葉王無奈地笑了笑,無聲地縱容了虎斑貓。
虎斑貓趴在雲朵一樣的袖子裡打起了呼噜,今天的文書也處理完了,奈奈把竹簡整理好,一個一個疊在了一起,洋洋灑灑疊起了一座小山。
奈奈盯着竹簡制成的文書,沉默了半晌,才癱着一張臉吐出一句‘生活不易’來。
今年的夏季意外的幹旱,災荒像是瘟疫一樣蔓延開來,大量的遊民從四面八方湧到了平安京,像是蟲蛇一樣紮堆在鴨川的西岸。
詛咒是由人心底生出來的,今年的災荒聲勢浩大,宛若沸騰不休的洪水,貧窮和饑餓讓流離失所的人心裡生出怨怼,今年各地詛咒爆發的頻率爆發式增長,從紮堆在鴨川河畔的流民心裡生出的詛咒直接跑到了京城裡,當着一個貴族的面,活生生地把一個人開膛破肚。
迸濺的血液和内髒潑了一地,嘶啞的鴉鳴回蕩在孤寂的夜晚。
這個倒黴蛋被吓得不輕,好在當天負責巡夜的人是奈奈,解決掉了跑進來的詛咒之後,她發現對方的腿抖得走不了路了,好不容易走了兩步,當場撲街在地上。
把人丢給被動靜吸引過來的同僚之後,奈奈在周圍轉了一圈,确定沒有漏網之魚,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陽光透過魚鱗一樣的雲朵潑灑到平安京的街道上,她才回了陰陽寮。
公卿貴族遭到「鬼」的襲擊引起了天皇的注意,這件事情被禀報給了天皇陛下,朝廷把事情都交給了麻倉葉王,詛咒的事情,由陰陽師處理,再合适不過,何況麻倉葉王在朝廷身居官職,差遣起來,再順手不過。
紮堆在鴨川河畔的流民被饑荒折磨,歌舞升平的平安京就像是一抹光,裡面有溫暖的炭火,充足的食物,高高的房子,但是這些隻屬于公卿貴族,平民無法享受這些,明珠般的京城無聲無息地在拒絕他們進入。
在泥沼裡掙紮的流民心裡生出的怨怼和恐懼像是泥石流一樣流到了谷底,翻滾膨脹,生出來的詛咒壓碎了人的骨頭,嚼碎了人的内髒,吮吸人的血液,無論如何也填不平泛濫的饑餓,被世人稱之為鬼的詛咒遵循着本能走進了京城裡。
麻倉葉王把自己的式神前鬼和後鬼放了出去,一整個夏天,這兩隻式神都在配合奈奈清理想要闖進平安京的「鬼」。
陰陽師的主力都集中在京城裡,朝廷裡沒有人願意去理會這些流民,怨恨聚集的地方,詛咒生出來的頻率也越發的頻繁,陰陽寮一整個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直到夏末秋初的一天,烏雲堆滿了天空,潑瓢似的雨水兜頭傾瀉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
麻倉葉王笑了笑,放下了手裡的筆。
今天的工作結束了。
小姑娘抱起成堆的竹簡,踮着腳尖,熟門熟路地把東西塞到了書架上。
地闆上鋪了竹編的席子,穿着白色狩衣的大陰陽師屈起一條腿,坐在席子上,垂下的衣袖宛若松軟的雲朵,小小一隻的虎斑貓趴在白色的雲霧裡,呼噜呼噜打起了盹。
蓬松軟綿的袖子看起來非常溫暖,趴在麻倉葉王袖子裡的虎斑貓抖了抖耳朵。
奈奈心動了。
麻倉葉王笑了笑,火光映在那張眉眼柔和的臉龐,笑容宛若夕陽一樣溫暖。
奈奈想了想,哒哒幾下跑到了麻倉葉王坐着的席子上,掀開另一隻袖子麻溜地鑽了進去。
趴在另外一隻袖子裡的股宗打了個哈欠,奈奈也跟着打了個哈欠。
火盆裡的炭火哔啵一聲挑出幾顆火星來,呼嘯的冷風卷起雪片,窗外的松樹枝裹上了厚厚的霜雪。
麻倉葉王背靠着塞滿了文書的書架,挨着貓和小姑娘,慢慢地阖上了眼睑。
……
雪在第二天早上就停了。
陽光刺破了烏雲,金色的晖光斜斜地墜落下來。
庭院裡積了厚厚的一層雪,仿佛蓋上了一張厚厚的毛毯,屋頂的瓦片間隙裡塞滿了雪花,凝固的冰冷挂在屋檐下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