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的車轱辘嘎吱嘎吱地碾過地面,低垂的禦簾搖搖晃晃,盛夏的陽光灼熱,藏匿在蔥茏枝葉間的夏蟬的嘶鳴翻滾。
最後一聲嘎吱落下之後,牛車停在了大門前,麻倉葉王掀開掩在車門前的禦簾,小姑娘跟着他一起下了車,兩個侍從并未跟着他一起進去,原地行李之後,轉身離開。
奈奈看着兩個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處,擡頭看向一身狩衣的麻倉葉王,“你是不是養了貓?”
麻倉葉王溫和地笑了笑,“他叫股宗。”
“你可能會跟他合得來。”麻倉葉王說。
她跟着麻倉葉王走了進去,麻倉葉王的府邸占據面積很大,門口的屋檐底下懸挂着夜晚照明用的燈籠,白日裡用不着點火,熄火的燈籠安安靜靜地吊在屋檐下,紅色的長穗在燥熱的空氣裡搖曳。
府邸很大,卻沒有幾個人。
麻倉葉王想要清淨一些,他能聽到看到的東西太多,人一多起來就跟身處鬧市一樣不得安甯,所以府邸裡大多都是他的式神,掃地的、做飯的、打理盆景的,都是式神,她沒看到一個人。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她先是看到了一隻貓,一隻瘦骨嶙峋的虎斑貓,身上的毛毛卻是幹幹淨淨的,明顯地有被精心照料過,虎斑貓的目光四下追尋,沒幾下就鎖定了門口。
小小的貓咪踩着柔軟的肉墊,豎起的尾巴宛若一面小旗幟,一路無聲地走到麻倉葉王面前,繞着他轉了幾圈之後,蹲下來,看着他輕輕地發出一聲細裡細氣的‘咪’。
麻倉葉王的表情柔和了下來,比他面對人的時候還要溫和很多,大陰陽師俯身把瘦小的虎斑貓抱了起來,動作輕柔地摸了幾下虎斑貓柔軟的脊背。
虎斑貓小小一隻,麻倉葉王的狩衣寬大,純白宛若天上漂浮的雲霧,虎斑貓像是陷進了一片柔軟的雲霧裡一樣。
麻倉葉王撓了幾下虎斑貓的下巴,動作老撸貓人了,懷裡的虎斑貓被他撸得舒服,呼噜呼噜打起了舒服的呼噜聲,他笑眯眯地看向同樣身上沒幾兩肉的小姑娘,“剛見面的時候我就想說了,你和股宗很像。”
小小一隻,獨自一個人遊蕩在世間,仿徨如幽靈。
被他抱在話裡的虎斑貓耷拉着眼皮子,細裡細氣地發出一聲‘咪’。
“要留下來嗎?”他的嘴角噙着笑。
反正你也沒地方可以去。
奈奈癱着一張臉,對方的笑容不變,内心卻說着失禮的話。
“你寂寞嗎?”奈奈說。
“我有貓。”對方打死不承認,厚着臉皮跟她炫耀他的貓股宗,“有貓的人不會寂寞。”
失禮不失禮的,對他們這種人似乎已經沒有了意義,倒不如坦誠一點,不過事關面子,偶爾還是得嘴硬一下。
奈奈看着笑得眉眼彎彎的大陰陽師。
她想了想,而後慢吞吞地開口,“那就請多多關照了。”
如麻倉葉王所言,她現在的确沒有地方可以去。
麻倉葉王的眉眼彎得更深了,顯然心情很不錯。
長德元年(995年),麻倉葉王的府邸多了一隻貓和一個小姑娘,他給貓取名叫做股宗,小姑娘說自己叫做奈奈。
貓是特别的貓,小姑娘也是特别的小姑娘,整個麻倉府邸,除了麻倉葉王之外,就她一個人,這樣一想,這個小姑娘就更加特殊了。
奈奈發現股宗全身上下都沒幾兩肉,身上的毛毛也有些發黃。麻倉葉王在同一個夏天撿到了他們兩個,她是在出雲境内撿到的,股宗則是在橫貫京都的鴨川的河畔撿到的。
式神侍女給她找來了換洗的衣服,她拿着衣服進浴室洗澡的時候,發現自己人居然還沒有浴桶高,她踮着腳尖一看,滿滿一桶水,就這麼下去得淹死。
小姑娘站在浴桶前,陷入了沉默,直到侍女模樣的式神走進來,問她需不需要幫忙,葉王大人說她需要幫忙。
她沉默了一下,眼睜睜地看着式神拿着木勺,舀走了半桶水,眼看着就要上手扒她衣服,奈奈及時制止了她。
式神侍女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而後還是給她搬來了個凳子。
她确認了,那家夥是在捉弄他。
偏殿裡撸貓的大陰陽師打了個噴嚏。
偏殿裡煙霧缭繞,盛夏的蟬鳴沸騰不休。
一個人一隻貓,兩個蒲團,貓咪規規矩矩地團成一個毛團子趴在蒲團上,小姑娘端端正正地坐好,洗幹淨之後,頭發和衣服上散發着皂角的味道,虎斑貓虎着一張臉,小姑娘癱着一張臉,麻倉葉王怎麼看這一人一貓都很像。
庭院裡的蟬鳴還在喧嚣,柔軟的白沙鋪展開來,朱紅色的浮橋底下,流水潺潺而過。
侍女在她面前擺上了紅漆的食台,食台上有湯有腌菜,米飯滿滿一碗,侍女下去之後,複歸,這次她帶了一個飯桶上來,滿滿一個飯桶的米飯,飯桶不大不小,裡面的米飯一顆顆晶瑩剔透。
奈奈:???
人再怎麼樣,吃飯也不用桶。
小姑娘擡眼就看到麻倉葉王似笑非笑的表情,對方動了動嘴唇,“管夠。”
人再這麼樣,吃飯也不用桶,但是你需要。
小姑娘面無表情地抄起了筷子,虎斑貓‘咪’一聲,張嘴咬下一小截侍女給他準備的魚幹。
單論飯量,他撿回來的小家夥是他見過的最強的,饑荒的災民都不一定有她能吃。
吃飽之後,一人一貓面前的餐具裡光溜溜的,光潔的表面甚至能映出人的臉來,旁邊放置的木桶已經空了,麻倉葉王看了看瘦骨嶙峋的虎斑貓,又看了看沒幾兩肉的小家夥,饒是知道結局會如此,他也忍不住要吃驚。
小姑娘先不說,自打他養了貓之後,股宗就沒有再缺過吃的,他現在可以肯定了,這兩個不是因為缺乏食物不長肉,根本就是你倆是吃不胖的類型。
一人一貓同時打了個飽嗝。
兩個食量驚人的家夥對視了一眼,貓咪細長的瞳孔對上了奈奈白布纏繞住的眼部,透過白布,兩雙眼睛的目光交彙了,兩個家夥建立起了詭異的友誼,連建立友誼的方式也是奇奇怪怪的。
午飯過後,麻倉葉王坐在蒲團上,自己喝着茶,式神侍女将餐具食台扯了下去,一人一貓直接躺平在了地闆上。
“能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嗎?”麻倉葉王放下了茶杯,突然開口。
奈奈抱着虎斑貓從地上爬起來,坐到了蒲團上,平時除了麻倉葉王之外,誰都不鳥的股宗居然任由她抱着,小小的貓尾巴一饒一繞地繞着圈兒。
股宗并不排斥她,即使他曾經是隻野貓,當過野貓的貓,比普通的家貓還要排斥人類,會這麼被她抱着,興許是因為她和他是一樣的,都是被麻倉葉王撿回來的。
“你看吧。”奈奈抱着貓,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松開了眼部的繃帶。
麻倉葉王耐心地揭開了她眼部的繃帶,白色的繃帶一圈一圈,松松垮垮地繞在她脖子上,看到那雙眼睛之後,麻倉葉王的動作詭異地一頓,片刻之後,把繃帶給她纏了回去,還打上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不要随便給人看你的眼睛。”麻倉葉王說。
“為什麼?”抱着貓的小姑娘歪了歪腦袋。
“咪。”被她抱着的貓也歪了歪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