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雪果然停了,天朗氣清,随逆塵上到主峰,風宿恒想陪栖真同上慕仙台,慕璃卻道:“誰求取誰上。”
風宿恒、凡心、楚盟和紫鹿隻好等在洞口,看栖真獨自進入洞中。
不是封閉的洞穴,更像一段百米不到的岩洞長廊。盡頭天光灑下,有台階盤旋而上,積雪間紫苔蒼壁,盡顯自然之态。
栖真拾階,步步往慕仙台去。
放在兩個月前,這一路隻怕她還不知如何期待,但此刻她于路的盡頭會給出怎樣答案,卻有種悶悶的鈍感。
一如昨晚,接踵而來的離愁别緒并非因為可能找到離開這個世界的方法,而是因為男人的離去。
這段日子以來,回去的欲念到底占據了多少心思,隻有她自己明了。她就像一個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明面上目标明确,煌煌其言,暗地裡色欲熏心,魂萦夢牽。
今天,是她來中土的四個月零九天,她依靠努力救回小包子,卻于感情上一敗塗地。
那便帶着祝福放棄吧。
上慕仙台,問仙聖,怎麼回去。
然後,回去。
結束這一切!
栖真回首,看向山下,露天台階可以讓她清晰看到還等在洞口平台前舉目望來的人。
無人言語,都在仰望。關切目光中,有多少人是希望她留下來的呢?
繼續往上走。
盤旋的台階到底有多少階?兩百抑或三百?啊,一千階都不夠長!她來不及将自己抽離,去接受時空之門的存在。可又夠長了,她禹禹獨行,不就為尋求一個答案?
隻剩最後十幾步了,往左,還是往右;往右,還是往左?
栖真終于跨出最後一步,來到慕仙台上。
面前是四四方方數十丈寬的人工修建的大平台,台上什麼東西都沒有。沒有人,沒有建築,唯有正中光線明亮,栖真踩雪走近,發現那是正圓的一方水潭。
潭水潤白,看不見底,水面幹淨,毫無雜質,乍一看和周圍白雪渾然一體。若非倒映天光雲影,走過時隻怕會一腳踩進去。
問過慕璃,上了慕仙台後該如何做,他隻給了“傾盡所有、聽其自然”八個字。如今看台上隻有一方水潭,難道是要她下水探尋?
栖真在譚邊蹲下,手伸向水中,被至寒震懾,忽見潭面起了波瀾,譚周漲起冰雪般的熒光。栖真眼睛頓亮,起身往譚中看去。誰知手一離水,譚子就像熄了火,光沒了,水也不動了。
栖真再次将手放入水中。
效果又起。
維持着這個動作,她對潭水朗聲:“仙聖在上,栖真不辭千裡特來拜會。我來自2022年,中國,申城。望仙聖大人指點迷津,尋得歸途,送我與我兒脫離中土,早日還鄉,栖真不勝感激!”
栖真隻覺徹骨寒意從水中的手上一路漫上,經過手臂進入身體,又至四肢,最後直侵沒頂,把她凍得渾身哆嗦,不知這算不算慕璃說的“傾盡所有”,也不明白這是何等仙術,難道是為了考驗她回去的誠心?
正驚疑不定,就見水波蕩起,漣漪構成文字,現于潭中。
栖真定睛看去。
回到慕仙台下,步出洞口就被人團團圍住,小包子急切道:“仙聖怎麼說?找到回去的方法了嗎?”
栖真臉上血色全無,直視慕璃,帶着淺淺鼻音:“尊師…已仙去了嗎?”
慕璃一頓,并無過多表情:“慕仙台上給出何樣答複?”
“仙聖已逝,洪洞永閉,中土之上,再不複見。”栖真心緒難平,“隻有十六個字。我還想再試一次,池子沒反應了。”
慕璃肯定道:“便是如此了。一人一生隻能在慕仙台上問一個問題,求一次答案。”
隻能一次?
唯一的一次?
栖真驚訝地看向風宿恒,得後者點頭才知确實如此,可為何從未有人同她說過?
她閉了閉眼,問:“栖真來此求拜仙聖,若尊師已逝,長老之前為何不語?”
慕璃挑眉:“爾等上山求解,慕仙台給出解答,有何不妥?”
風宿恒上來握住栖真凍得通紅的手,對慕璃道:“栖真并無怪責之意,仙聖已逝一事,中土從未傳聞,我們報了希望來,如今落空,一時難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慕璃道:“陛下和師父并列四聖,以己度人,大概忘了師父年歲。慕仙台乃師父畢生功力所創,問天蔔地,叩問者誠心請教,慕仙台誠意回複。駝暮山盡力了。”
風宿恒道:“确實!不介意多問一句?不知這開洪洞的法門,可有傳承?”
“并無傳承。”慕璃道:“洪洞之法并非仙法,而是異能,唯師父一人承天之恩。”
栖真調整好情緒,悄悄回握手中大掌,問慕璃:“仙聖之前可有将人送離中土的先例?”
“有。”慕璃道:“但此等逆天改命、操縱時空之法俱是天機,天機不可道。何人求助,又在何時離開這些問題,恕在下無法作答。”
回到饅頭屋,見栖真情緒低落,小包子對風宿恒說想陪她說說話,風宿恒便跟着慕璃去了。
母子倆在屋中靜待片刻,小包子終是安慰道:“都這樣了,接受吧。”
他見栖真倚在窗前,不接話,眼神茫茫,便小聲道:“其實中土挺好的。”
“小紅和小蘭起争執,中了五百萬彩票怎麼花。小紅說買房買車,小蘭說造橋修路,兩人争得面紅耳赤。小明問,你們中五百萬了嗎?”栖真對窗外凄慘一笑:“你是小紅,我是小蘭。彩票都沒買,争了一路。”
“媽媽。”小包子叫一聲,一時詞窮,忽然覺得适才就該讓爹爹留下。有爹爹在,一定能将媽媽勸好。哪像他,笨嘴拙舌。
栖真回頭:“事情最怕懸而未決,如今有了結論反而好。與其花精力在選擇走哪條路上,不如花在怎麼走好路上。我沒事的,我接受,雖然是被動接受,但隻要想到命運如此,糾結無用,後面的日子就好好過吧。”
小包子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他對回去一事并無執念,但當這扇門真地關閉,他也不是不惆怅。這種失落的感覺,整個中土隻怕隻有他們母子才懂。
面對搜腸刮肚想要安慰的兒子,栖真也振作起來,輕快語氣道:“既然結果已出,我們也不會在山上久待,宿恒要回辛豐了。你和楚盟心有目标便好好修煉,等他能講話了就下山,我們再聚。”
小包子不舍:“我知道的,爹爹一早說過他要回辛豐,那你去哪裡呢?回大容皇宮等我嗎?”
回大容皇宮?
也是,那是她在中土唯一熟悉的地方。
“山上能寄信嗎?”栖真問。
“可以的。小乖叔叔每個月會下山,我每個月給你寫信,讓他帶給北寒城的候望官,就入了辛豐郵路,哪裡都能寄到。媽媽你也要給我回信啊。”
“好。”栖真看向窗外:“楚盟在外面站了許久,是不是在等你?”
慕仙台上結果一出,關系到她,也關系到小包子,想來兩個小的也有很多要交流。小包子探頭一看:“媽媽,那你好好的,我去了啊。”
房裡終于隻剩栖真一個,她往床上一躺,手背遮住眼。
也算取經般遠道而來,若知仙聖沒能力送他們回去便罷,偏偏這世上真地存在穿越法,隻是她來晚而已。
這結果,似乎更難讓人心平。
有路可走她不走,是主動選擇;無路可走她想走,是被動接受。她拼命想要掌握命運的主動,但兜兜轉轉,結果又站在被動的原點。
畢竟隻有回去現代她才可名正言順告訴自己,死了這條心。平行線永無交點,她和風宿恒從此天人永隔。
時空的差異能阻隔妄念,觸手不及的現實讓人心平,但留在中土,他們隻有地域上的距離。
而這點距離,根本無法阻止她的渴慕和思念。
栖真埋首枕褥,悶聲痛哭。
人生還長。
太他媽長了!
慕璃将酒壇放到桌上:“你要的寒潭清。後勁足,少喝點。”
風宿恒覆手在黑色瓷壇上,道了聲謝。
“瞧你滿腹心事,不知道的還以為今日受打擊的是你。”慕璃搖頭,在主屋炕上坐下,傳音術道:“當年你在駝暮山修行,雖因聖旨阻撓,待的時間不長,但算起來我們仍有同門之誼。今次見你傳信,小乖他們都很驚喜。聽說昨日他們還在打你趣,辛豐大皇子究竟何時娶的親?兒子又是哪裡冒出來的?”
風宿恒苦笑:“沒娶親,否則不會不給大家報喜。兒子到是親生的。”
“便是我們想不明白處。辛豐疆域硬生生擴大一倍,誰不知是你當年拒婚鬧出的鬼,誰料一回頭私生子都有了,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慕璃雖是玩笑口吻,到底帶着幾分淡薄的奚落,大邸因為往日敬佩終是折在現實前,眼看堅守自己的谪仙堕入凡塵,生個兒子還不姓風,怎不讓人唏噓。
風宿恒怎聽不出對方之意,隻是一笑了之。
這事沒有解釋餘地,他認了這個兒子,随之而來的誤會和偏見就不會放在心上。
許是慕璃自知話說得重,緩下語氣道:“放心,會幫你照顧好兒子。你要他往後每三日上一次慕仙台探看世情,我已安排下去,小乖和盛林會陪他同去。你教不會他療愈術,沒關系,罡臻大法和療愈術他能在這裡學。你要山上的女娃娃多和他接觸,盛林的女兒盛殷比他小一歲,兩個月來視之為友。所以你走後不用挂心,凡心在駝暮山待上三年,勝得人間十載。”
風宿恒抱拳:“勞煩諸位,風某先謝過了。”